英中时报第670期
连日来,一条“留英女生遭男友殴打致死”的新闻引爆舆论场。
留英女生毕希熙在英国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她的悲剧能不能避免?
家庭暴力受害者反抗到底有多难?
英国政府和社会能为家暴受害者提供怎样的帮扶?
作为知情旁观者,应不应该干预别人正在承受的家暴?
比起网络上关于毕希熙的家世、恋爱细节等甚嚣尘上的议论,围绕家暴本身这个核心问题,《英中时报》展开了调查。
图片:被害人毕希熙
清晨报警电话
2016年8月19日早晨8:30许,威尔士首府城市卡迪夫警方接到家住Llandaff区的一名当地男青年哭泣着报案并紧急求助救护车。
他自称患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昨晚和女友发生口角,几次殴打她。
她先前状态尚好,能与他说话,并睡着,但他等女友睡着后又对她做了“超级可怕的事”,现在她呼吸困难,他给她做了心肺呼吸,她有所反应。
警方和救护人员赶到现场,将其女友紧急送往医院,然而一小时后,这名年轻的女孩心脏骤停,被宣告不治。
经过调查,这宗涉及中国女留学生的命案真相逐渐露出:
报案者乔丹·马修斯,来自毗邻卡迪夫国际机场的村庄Rhoose,他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父母在他13岁时离异,他自称在学校因此受过欺凌。
案发时23岁,是一名吧厨,与女友毕希熙(音,中文名未确认)交往有1年4个月。
毕希熙,时年24岁,来自中国南京,15岁时和弟弟赴英留学,先是在约克郡一所私校、然后转至牛津一所中学学习,能说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
后她就读于卡迪夫城市大学,案发时在该大学重修国际商务管理的研究生课程。
案发后,毕希熙在国内的家人被告知案情并前往英国处理其身后事。
“我爱她,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图:被害者男友马修斯
刚刚过去的鸡年春节,也就是2017年2月6日开始,马修斯被检方指控以谋杀罪,在卡迪夫刑事法庭出庭受审。
尸检显示,毕希熙全身1/3有擦伤,可统计的各类伤遍及头部、下颌、躯干、胳膊、腿等全身共计41处,部分是正在愈合的陈旧伤,9处骨折的肋骨中,7处被推断发生于她死前数周。
法医推断,身高不足155厘米、体重不足50公斤的毕希熙,死前曾竭力自卫,然而不敌男友体力,最终死于“多发性钝伤”。
因此,检方认为马修斯在和女友的寓所中恶意地、持续地、长时间地攻击女友致其不治,他的行为是谋杀而不是过失杀人。
检察官特别指出,马修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家暴者,在与毕希熙的关系中,他显然对后者构成了情绪虐待和身体伤害。
马修斯告诉警方,他在毕希熙的手机里发现一条来自一名叫Ben的男性从社交网站Tinder发来的信息。
他问她怎么回事,女友闪烁其词,他很生气,开始推打她。
法庭还原了毕希熙被殴打的惨烈过程:马修斯抓起她上衣,把她拖到门口,再用“拉扔”技,把她抛至卧室,毕希熙被门框弹开,她哭喊着说自己肩膀受伤了,痛死了。
由于女友始终不回答他关于那条信息的事,马修斯再次将她推击到一个抽屉柜上,毕希熙这时已口吐白沫,浑身瘫软,但马修斯想起她说的话,余怒未消,又再上前拳击她。
期间,马修斯还用了类似铁棍的物品殴打毕希熙。
马修斯承认,自己虽然拿过空手道黑带,但他“并没有那么强壮”,他只想吓吓毕希熙,没想到能把她打这么重。
施暴后,他看到她的累累伤痕,心怀愧疚,忍不住亲吻那些伤,并与她发生了“和好性爱”——这是他的惯用招数,每次争吵后,他和毕希熙都是这样和好的。
马修斯辩解说,自己是个耐心的人、并无很强的嫉妒心。
他和毕希熙在一起后曾有过四次争吵,但从没打过她。
他认为自己只是过失杀害毕希熙,绝非谋杀。
马修斯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如果你了解我,你就知道,我F-word一旦说出口,就是认真的。”
“我对我美丽的毕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杀害了她。”
“她对我来说完美,她爱我的一切。我想向她求婚,娶她为妻,搬到别处住。我真的爱她,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我该像个成年人那样去解决问题。”
数日的庭审中,他多次哭泣。
这是一段怎样的关系?
图:被害者与男友马修斯
毕希熙和马修斯相识于一个叫Plenty Of Fish的交友网站,他答应帮毕希熙做功课。
2015年4月,他们开始以男女朋友关系交往。
11月,他们搬到事发寓所同居。
在这段关系中,毕希熙在经济上的付出是压倒性的——两人同居的食宿开支、马修斯的车、和她前往巴黎旅游的费用,都是她一个人在承担,还经常送礼物给马修斯。
马修斯一度没有工作,当他说身体不舒服、等不起漫长的NHS时,毕希熙还表示过愿帮他支付私人医疗费。
毕希熙是个怎样的女孩?
事发后,马修斯弟弟的女友曾作证说,“希熙是个很棒的女孩,非常可爱,由内到外都是那么完美,在她身上,你说不出一个不字。”
马修斯也说毕希熙是个温和的人,“连一个苍蝇都不会去伤害。”
毕希熙的身材,是一直困扰她的一个问题——她弟弟发现,和马修斯在一起后,她瘦了,瘦到自己几乎认不出来。
一个朋友也证实,希熙达到了“7年来最瘦”。
毕希熙在大学的朋友则说,希熙从原来的阳光开朗,变得沉默、顺从、孤僻。
并且向来反对毒品的她,开始和马修斯吸食大麻。
这段关系也使毕希熙的学业出现问题——原本在英学业一向顺利的她,遇到马修斯后,常被他逼着翘课,她无法及时交作业,导致挂科,硕士课程需重修。
更可怕的是,马修斯开始对她有暴力行为。
检察官指出,案发当晚绝不是马修斯第一次对她施暴,多人证实曾发现毕希熙的脸上有淤青。
毕希熙曾对朋友提起过马修斯脾气不好,需要控制。
毕、马二人的邻居证实,常听见他们争吵。
有时像是有人被拳打脚踢;有时是男子怒声指责:“为什么你要这样?我并不想这样做,但我没办法。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并伴有侮辱性污言秽语。
女声则哭泣道歉“对不起……”
有邻居曾报警,但毕希熙和马修斯对赶到的警察说,他们是在玩闹。
这些暴力的背后,隐藏着马修斯怎样的内心?
他和毕希熙之间的手机信息往来,能说明部分问题:
毕希熙发给马修斯:“你永远不懂。我讨厌你。你看到的都是我不好的一面。”
马修斯发给毕希熙:“别再给我发信息了,你这个废物。你从没做过一件对的事。”
毕希熙发给马修斯:“我不敢相信我对你来说是个废物,因为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
马修斯发给毕希熙:“你真是个耻辱,你是跟我上过床的最糟的女孩。”
在一条信息中,马修斯提到了“几个月来的哀求、哭泣和殴打”;另一条中,他说“我不得不一次次打你的脑袋”。
马修斯自称嫉妒心不重,但2016年4月毕希熙回国期间,尽管她反复说自己和母亲家人在一起,马修斯仍说“你肯定出轨了” 。而警方也未在毕希熙的手机上发现装有Tinder软件。
总之,在这段关系中,马修斯有绝对的主动权,对毕希熙有强烈的操纵欲、控制欲。
而毕希熙则总是谦卑、屈从、求和的一方。
事发当晚,毕希熙从伦敦会友后返回卡迪夫,马修斯到火车站接她,当他在毕希熙手机上看到那条所谓的信息后,悲剧发生了。
当晚,邻居听到哭喊声和砰击声想报警,但因担心马修斯听见而作罢。
毕希熙案:我们究竟该关注什么?
2月6日开始的本案庭审预计将持续三周,截止本报发稿时,案件审判已进入第9天。
与此同时,毕希熙遇害案在网络上被炒得热火朝天。
一则来源于有关微博账号对她身份的透露,称其系国内某知名企业前CEO的女儿,身家丰厚。
然而,这则线索至今未得到该毕姓企业家及其现所在企业的证实。
二则由于才华出众的女留学生“放低”身段找英国酒保做男友,这样的身份落差让一些网友对毕希熙案多出非议,少了同情。
三则是网友不解,毕希熙受过高等教育、视野不应狭窄,却没有识别渣男的慧眼,遭遇家暴还默默忍受、为对方掩盖。
她为什么不逃?因此不少观点认为,她的悲剧有咎由自取的成分。
除去背景、文化差异等因素,毕希熙案的核心是,一个女孩,惨死在同居男友的暴力拳脚下;毕希熙案要追求的最大正义是,法庭能基于事实和证据公正审理和判决,为这个被非法剥夺生命的留学生和她的家人伸张正义。
证据证明,男友的家暴行为,早已不是第一次。
作为受控者、家暴受害者,毕希熙所做的,是帮助伴侣掩盖和撒谎。
弟弟和她在伯明翰、卡迪夫两次碰面,都发现她脸上、颈部有伤,却用浓妆遮盖了起来。
弟弟问她,她用“学习压力大”、“穿高跟鞋摔的”搪塞过去。
毕希熙被打死前一天,前往伦敦与朋友见面,朋友也发现她脸上有伤肿,她也是借口学习压力来解释。
2016年7月,毕希熙去医院看受伤的下巴,称自己从家里楼梯摔下来,医生给她做了手术。
然而,毕希熙和马修斯的公寓是在一楼,家里根本没有楼梯。
掩盖的同时,毕希熙也深陷于被施暴的痛苦中,曾三次和弟弟说想跟马修斯分手。
2016年4月前后,他们曾闹过短暂分手,但最终仍在一起。
另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是毕希熙深知马修斯教育背景、经济条件与自己相去甚远,她一方面显得不在意,与其深入交往;另一方面又在努力掩饰。
她第一次介绍马修斯给自己弟弟认识时,称马修斯是大学同学,其父在卡迪夫有一家大公司;她从前喜欢设计师时装和手袋,但只要和马修斯出门,她都穿破旧的衣服。
我们身边的家暴有多严重?
毕希熙的悲剧少见吗?
我们身边的家庭暴力究竟有多严重?
2016年5月,英国下议院图书馆公布了一份关于家庭暴力在英格兰和威尔士情况报告。
报告对“家庭暴力”概念使用了更宽泛的定义——对16岁以上男性或女性家庭成员实施的,身体上的、精神上的、性上的、经济上的或情绪上的虐待、威胁、强迫、控制性行为等。
在这个定义下,8.2%的女性和4%的男性曾在2014/15年度经历过家庭暴力。
这个数字相当于家暴受害者在这两个地区的人数达到了130万女性及60万男性。
27.1%的女性和13.2%的男性16岁后经历过家暴。
对那些意识到自己承受家暴、或者说处于有压力的家庭关系中的人,最常问的问题是,“就算我报了警,或者打了求助电话,我能得到什么呢?我可能会因此离婚,失去身份、失去经济供养、我的孩子可能会失去父(母)亲……”
事实上,这样的担心存在对英国法律的相当误解:
首先,除了依法给予施暴者民事处罚或刑事制裁,英国政府目前能为家暴受害者提供的帮扶,其实是相当多元而实际的。
这些救济包括:为因家暴无家可归者提供住宿支持;为他们所遭受的身体伤害提供治疗;为他们遭受的精神伤害提供心理救助和咨询服务,为他们提供经济支援,等等。
今年4月起,一项专门为遭受暴力的妇女及女孩的资金将落实到英国当地政府有关部门,也就是说,遭受家暴者,有理由相信英国政府、社会及各类机构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和保护自己。
其次,根据移民法,在婚姻关系或者民事伴侣关系中,持英国配偶签证的一方若遭受家庭暴力,即使婚姻关系的存续尚不够内政部规定的年限,也可以凭借警方、医院或相关救助机构出具的证明证实家庭破裂的原因是家庭暴力,从而获得永久居留权。
因此,家暴受害者其实不必因身份关系的束缚而忍受家暴,而是完全有机会逃离家暴婚姻,获得独立,展开新生活。
“责怪家暴受害者不离开不够公允”
因此,分析受害者自身的心理因素,恐怕才是了解他们面对家暴不仅不离开、反而帮助施暴者掩饰的途径:
伦敦大学城市学院心理咨询博士、英国健康及护理专业协会认证心理咨询师尹依依告诉《英中时报》,首先,在很多关系当中,受害者已经被塑造成“过错方”,比如“打你是因为你跟异性联系”,久而久之,受害者自己也形成了“我有错,我该打”的错误认知,所以甘愿承受暴力;其次,原生家庭的影响。
受害者的成长环境是怎样的?
他们对家暴为什么没有过激反应?
那些曾接受父母暴力教育长大的孩子,长大后可能也能容忍伴侣施加的暴力;不离开可能还有实际的原因,如经济依赖关系,当然在本案中不存在,又如因子女维系糟糕的关系;此外,一些亚洲女性十分在意面子问题,她们不愿对外曝露个人生活不如意的一面,因此对自己承受的家暴倾向于掩饰。
尹博士同时也指出,因为受害者接受过高等教育、且不差钱,而责问他们为什么不主动离开家暴,是不够公允的,因为他们经历的感情是多面的,施暴者的常态可能是温柔体贴的伴侣,这让受害者对此产生依恋和幻想而无法离开。
长期家暴受害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自尊心较低,恐惧失去爱,所以愿意付出(金钱、性或隐忍等)甚至受虐去得到爱。
家暴发现者应当介入制止
毕希熙身边的亲友曾多次发现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她甚至对他们说过真相,然而,他们中间少有人真正站出来揭发和阻止施暴。也许是尊重毕希熙的感情和意愿,也许是出于不干涉他人私事的考虑,但这样的忽略,最终酿成了他们失去毕希熙的遗憾。
家暴发现者,到底该不该抛开“干预别人私生活”的顾虑,介入家暴?
尹博士明确指出,家庭暴力(包括亲密关系间的暴力)并不是个人隐私,以隐私为借口拒绝和逃避介入家庭暴力的做法是纵容暴力,并可能会加重对受害者的伤害。
当旁观者发觉有人在遭受人身伤害时,应毫不犹豫给予帮助。
一方面,暴力出现时,已与私人感情无关,因为它是一个人在非法损害另一个人的人身权利,并很可能导致无法挽回悲剧;另一方面,对于那些信息不畅、语言不通的移民受害者,很可能无力求助。
专注移民心理研究的尹博士也发现,因对环境、语言、救助系统不熟,加上经济、人身依附关系和心理,移民家庭家暴的发生比例较高。
因此,无论是匿名帮助报警还是拨打救助热线,在英国,都会得到警方和救助机构的积极回应,旁观者举手之劳,也许就可以及时制止暴力,或对施暴者产生震慑。
如果你正在或者曾经遭受家暴,希望获得帮助,可以在以下网站获得帮助信息:
National Centre for Domestic Violence: www.ncdv.org.uk
Broken Rainbow: www.brokenrainbow.org.uk(专为同性恋、双性恋者或变性人提供服务)
Woman’s Trust: www.womanstrust.org.uk
Action on Elder Abuse: http://www.elderabuse.org.uk/(专为老年人提供家暴方面的建议及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