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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2月17日,一代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被评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主持人在颁奖现场是这样介绍的:他常年任教北京大学,始终为人所敬仰,不仅因为他的学识,还因为他的品格。因为他“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丢掉自己的良知。”
季羡林一生中的许多故事都感人至深,尤其令人扼腕的是他和一位德国姑娘的一段爱情经历,虽然他一直深埋心底,却给他带来绵延一生的怀想与快乐,从而使他的生命之火重新燃烧,发出耀眼的光芒。当季先生最终在《留德十年》一书中,首次披露了这段异国之恋时,一个“有情人未成眷属”的经典爱情故事,让中,德两国读者无不唏嘘感慨——
镶嵌在灰色墙壁里的深灰色挂钟,指向了深夜两点。这个夜晚,仿佛和多年来无数个深夜都没有任何不同。他慵懒地窝在沙发里,面容消瘦而疲惫。而穿着玫瑰红的棉布长裙,金黄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的她,端坐在矮矮的长凳上,修长的腰肢使劲地挺直着。长达2万字的论文,只剩下最后一页了,她的眼神因此变得澄澈而欢快,时而俏皮地投向身旁的他,忍俊不禁地听他读出那些被涂改得快看不清字母的词儿,时而又眉毛微蹙盯着稿纸在打字机上明快地敲打···
时隔多年之后,季羡林的脑海里还会经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她叫伊姆加德,当时23岁,是季羡林留学德国时,校友田德望房东迈耶家的大女儿。1935年,风华正茂的季羡林来到哥廷根大学留学时,租住的房子就和迈耶家在同一条街上。
几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季羡林受田德望之邀第一次去了迈耶家。就在晚餐桌上,季羡林第一次看见了伊姆加德,她是个身材高挑,面容白皙可人的美丽姑娘,俏皮中透出点羞怯。
从那以后,季羡林每隔两个星期去一次迈耶家,每一次都是伊姆加德为他开门。但是整整两年多时间,他们之间除了简单问好寒暄外,再无更多的交流。
1937年,季羡林开始写博士论文,而论文在交给教授之前必须打印成稿。这可难住了季羡林,因为他买不起打字机,更不会打字。
一天傍晚,当季羡林正在书房里修改论文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伊姆加德小姐第一次造访他,这让季羡林感到局促不安,赶紧慌忙地收拾凌乱的书桌。“羡林·季先生,我父亲的工厂刚好淘汰了一部打印机!而我正好想练习打字。”季羡林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一边整理着论文稿一边问伊姆加德:“你不会要很高的报酬吧?我可是个穷学生。”
“当然!”伊姆加德一边帮着整理书稿一边说。季羡林尴尬地回应道:“那么,我应该付你多少钱呢?”伊姆加德看见季羡林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她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要的报酬,是要你陪我走遍哥廷根的每个角落。”季羡林听了不禁松了口气。
也就是从那天起,每天晚上7点半后,季羡林都会抱着一堆书稿前往迈耶家。论文稿几经修改后杂乱无章,而且内容复杂枯燥的梵文,对伊姆加德来说简直就如天书。但是她总是挂着温暖而恬静的微笑来打印这些“天书”。当季羡林感到烦躁时她还安慰他:“你必须把你的作品当成心爱的孩子,请微笑而诚恳地对待它吧!”
有一天傍晚,伊姆加德突然出现在季羡林面前,她穿着白色的羊毛套裙,头戴一顶鲜红的毛绒帽,站在厚厚积雪的街上,就如皑皑白雪里钻出来的小雪花一般美丽纯洁。“羡林·季先生,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母亲邀请你共进晚餐。”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季羡林在房间呆坐了许久,不知道要给伊姆加德送什么生日礼物。事实上,他根本买不起一件像样的礼物。
天色渐渐暗了,季羡林只好空手赴宴。伊姆加德旁边的座位空着,季羡林犹豫片刻后在她旁边坐下来。“生日快乐!”他用并不流利的德语送上自己的祝福。
离开时,迈耶太太让伊姆加德送季羡林。她一直将季羡林送到了街道的拐角处。他们都感觉到,彼此心中都有些话想说出来,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先说出口。
细心的迈耶太太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意,而她也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英俊儒雅的中国小伙子,因此,如果隔几日季羡林没有来家里打印论文,迈耶太太总是能找到理由请他来家做客。
每当伊姆加德帮忙打印完一篇论文,季羡林就会兑现承诺,带着她去哥廷根的某个地方逛。在温暖的午后,他们前往市政厅广场,在抱鹅女铜像下看鸽子纷飞;在雨后初晴的黄昏,他们在布满落叶的小径上散步;有时他们还会去电影院看上一场浪漫的午夜电影···
在接下来的4年时间,季羡林在伊姆加德的帮助下完成了数百万字的论文,他们的脚步也走遍了哥廷根的大街小巷。伊姆加德把最美好的青春光阴给了这个博学睿智的男子,而她纤细的手指,也一一抚摸过他那些后来让中国和世界都为之惊叹的文字。
有一天傍晚,两人相约去城东的一间森林咖啡屋,主人是一对70岁的夫妻。伊姆加德突然问季羡林:“当我们70岁时,你还会带我到这里来喝咖啡吗?”季羡林低头不语。
此时的季羡林心里充满矛盾与痛苦。他想:自己随时要离开这里回到中国。如果他不管不顾地留在哥廷根,当然可以和伊姆加德携手一生,也会幸福安乐。但是,成全异国之恋就意味着“抛弃”祖国和家乡的亲人。季羡林当初留学的初衷,就是等学有所成之后,回到中国去报效国家的。无数次痛苦的思量和忖度之后,季羡林做出了最后的选择——辜负伊姆加德,学成之后回到中国去。
就让时间的流逝慢慢冲淡一切吧,毕竟伊姆加德如此年轻美好,终归有比自己更好的男人来呵护她的一生···
那个夜晚和多年来无数个深夜没有任何不同,伊姆加德看起来分外地活泼美丽,季羡林的回国日期已经定下来了,但是他却不知如何跟伊姆加德开口。一直到临晨3点,论文终于打完了,季羡林才轻声说:“伊姆加德,你累了吧?让我来帮你揉揉肩···”
伊姆加德乖巧地闭上了眼睛,神情看起来就像一个考了第一名的孩子,在骄傲地等待着大人的奖赏一般。季羡林轻轻走过去,他按在伊姆加德双肩的手有些颤抖。“我要离开了,我的祖国需要我···”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伊姆加德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个一向坚强的女孩哭着央求:“留在这里好吗?我也需要你!”
季羡林仰起脸,不让泪水流出来,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说:“这里只是我的第二故乡,我要回到祖国去···”顿了顿他又说,“伊姆加德小姐,一定有一个比我更好且更爱你的男子,他愿意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呵护你的一生的。”伊姆加德没有再说什么,她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在论文稿的最后,打上了一行字:“一路平安!但请不要忘记。”这一天季羡林终生都不会忘记:1945年10月2日。
4天后,季羡林离开哥廷根到达瑞士,他给伊姆加德写去了迟到的告别信,再次希望她找一个适宜的男子恋爱结婚,然后携手一生。伊姆加德很快回了信,希望他回到中国后能和她保持联系。
季羡林回国中国后,却没再给伊姆加德写信,他想:既然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哥廷根去,既然不能许给伊姆加德一辈子的爱,那么,还不如就这样断了音信的好。
忍住多少想念和伤痛,把伊姆加德深埋于心底,是季羡林从此后许多年唯一能做的。只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或者翻看当年在德国所著的论文时,伊姆加德的身影就会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1980年11月,季羡林率领中国社会科学代表团赴德访问,哥廷根是访问的最后一站。高高矗立的抱鹅女郎铜像下,白鸽如昔日纷飞。35年后故地重游,季羡林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年轻岁月,而漂亮的伊姆加德,仿佛就调皮地躲在自己身后。
在德国停留的最后一天,季羡林在助手陪同下,来到了伊姆加德家的门口。熟悉而陌生的房子就在眼前,台阶两边依然摆放着鲜艳的花儿。季羡林迟疑片刻后健步走上台阶,抬手要敲门的瞬间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开门的一定是伊姆加德!”他激动地想,“几十年沧桑变化,如今我们都是满头白发了。但是,我一定还能认出她的。”门开了,是一位身材矮小健壮的中年妇女。季羡林的眼神骤然黯淡下去,他问:“请问伊姆加德在吗?”对方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伊姆加德这个人。”这一句冷漠而陌生的回答,让季羡林热泪盈眶,他轻声地道了歉,在助手的搀扶下走下台阶。看来,这辈子要再相见已无可能···
十年之后,一直将这段感情深藏于心的季羡林,终于在《留德十年》一书中,首次提到了伊姆加德。
那个一直深藏在季羡林心中美丽而善良纯洁的女子,是早已离开人世还是藏在某个偏僻的角落呢?2000年,香港电视台一位女导演在拍摄季羡林的传记片时,专程前往哥廷根打听伊姆加德的下落。幸运的是,伊姆加德还在人间。
依然是季羡林1980年重访的那间房子,这一次开门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着玫瑰红长裙的妇人,她笑脸盈盈地向来客问好:“你好!我是伊姆加德。你是从中国来的客人吗?”女导演激动地问:“还记得60多年前那个中国留学生季羡林吗?”伊姆加德迟疑片刻后,眼泪潺潺而落:“是羡林·季吧?我们都这么叫他。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他还好吗?”当得季羡林尚在人间,而且还是中国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时,伊姆加德欣慰地笑了:“我知道的,他一直就这么优秀。”
洁白的桌布,银灰色的老式打字机,桌前并排放着的小方凳和深蓝色沙发椅···伊姆加德说:“瞧,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的手指依然勤快灵活呢,我甚至还能打字!”
原来,季羡林当年离开哥廷根后,伊姆加德就一直在等待他回来,虽然再也没有得到季羡林的消息,但她依然执意地等待并终身未婚。她曾多次想到中国去寻找心上人,但都遭到了父母的阻挠。而当父母离世,她终于能自己做主时,伊姆加德又有了顾虑:羡林·季一直不曾跟我联系,也许他在中国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侣和家庭。如果我贸然前往,可能会伤害到更多的人。
最终,伊姆加德选择了一个人孤独的守候。这个固执而坚忍的女人,伴着一台老式打字机,一等就是60年。为了季羡林,她支付了一生的光阴和爱情。
只是,命运有时就像个可恶的顽童。在季羡林重返哥廷根的时候,伊姆加德其实就住在原来房间的楼上,可惜住在她原来房间的新住户不认识她。就这样阴错阳差,季羡林与伊姆加德擦肩而过。
而如今,两人都已是90岁高龄,无情的时光已将最美好的岁月碾得苍老疲惫,两位老人已经不可能跨越遥远的时空再次相见了···
前不久,季羡林先生接受了记者的专访,提到伊姆加德小姐时,他说:“世界上还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会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时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没有了。”
他还说,在90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伊姆加德从哥廷根寄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满头银发,端庄恬静地微笑着的老人,给季羡林一直牵挂也愧疚的心,带来了温暖的慰藉。
如今,季羡林常常会拿出伊姆加德寄来的照片跟她说话。看着她在照片背后的问候“你好吗”,先生会声音柔和地回答:“我很好!” 这是我最敬仰和崇拜的大师,每件小事都值得品味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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