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怪人
爹在我还没来得及降生就匆匆地走了,他是在那场伟大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光荣”的。
还没满月,我就在娘的怀抱里从老家山东开始“闯关东”,到中朝边界的一个城市“安东”去看爹的墓,领爹的遗物(军功章)。
娘很漂亮,也很刚烈要强。
她对领导说:给我一张床、一口锅和两垄地,我要和儿子在这里守着他爹。
于是,娘俩就住进烈士陵园角落的一个小屋里。娘也成了这里的清扫员、管理员和“墓长”(这里唯一的专职人员)。
在爹的墓碑旁,还有一块墓碑,墓碑上刻着“烈士李强之墓”的字样。据说他是和爹在一场战斗中“光荣”的。
娘除了不断地清扫墓地,擦拭墓碑,还在墓地到处栽满了松柏和花草。由于媳妇是这里的“官”,所以爹自然享有“特权”,墓碑前春、夏、秋三季鲜花不断,冬季翠柏覆盖,与其他墓碑相比,另有一番景象。
不知为什么,李强的墓碑也和爹的墓碑一样,享有“特殊待遇”, 大概是和爹做邻居的缘故吧。
那时侯,有工作的人吃“配给”,也就是挣“分”,靠“分”换米。
墓管员的官职居下层之下层,拿的“分”最低,娘又不肯领取烈属补助金,困苦可想而知,要不是娘在陵园边上开辟几垄菜地,实行“瓜菜代”,真不知我能不能活到如今。
除了下雨下雪,差不多每天完成清扫陵园的工作以后,娘都要带我到爹的坟前,娘边和爹说话,边做针线,我也在爹的坟前玩耍,有时候看娘说得热闹,便挤进娘的怀里,学着娘的语气,依依呀呀胡乱来上几句。
那时,看娘和坟说话,我虽然觉得怪怪的,但隐约知道娘是在和爹说话,于是心里的爹就是那个坟。
后来,看到别的伙伴的爹都是活人,还看到别的孩子骑在爹的肩膀上赖着要糖吃,我就心里苦苦的,哭着闹着让“爹”活过来。
然而,随便我怎样哭闹,爹也没从坟里走出来。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爹是不可能活过来了。
没秧的瓜苦,没爹的孩孤。
没爹,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深深地种上了哀伤的种子,也成为小伙伴轻视我的依据。
为啥别的孩子都有爹,我咋没有呢?爹咋了?
为啥我的爹是一座坟,咋叫他也不答应呢?
于是,我经常看着别人的爹发愣发呆,经常在“爹”的哭喊声中惊醒,经常不由自主地趴在“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爹、爹、爹.....”。
转眼,我已经5岁了。这一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早,陵园里的树叶开始变黄,花儿也蔫了,小燕子在一起,嘁嘁喳喳地开会,研究回南方过冬的打算。
那天中午,烈士陵园来了一个人,一个拄着双拐,缺了一条腿的人,一个满脸胡须,看不出年龄的人。他疲惫不堪,一瘸一拐地在烈士陵园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在李强的墓碑前发了一会呆,最后扑在“爹”身上,大哭起来。
当娘知道这消息带我赶到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看见这个怪人,娘突然像傻了一样,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张了几张,也没发出声音。我拉着娘的手,大声喊:娘,你咋啦?
大概是我的哭声把娘从呆傻中惊醒,娘好像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家跑。
一会,娘端来一碗水,跪在“怪人”的头前,把水一滴一滴喂进“怪人”的嘴里。
渐渐地,“怪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他终于“活”过来了。
当他睁眼看见娘和我时,嚎啕一声,又死了过去。
娘毫无办法,只好嘱咐我看着“怪人”,她则急三火四地给ZF报信。
那个年代没有小偷和拐卖小孩的坏人,让我一个“男子汉”看着,娘放心。
一会,“怪人”又活了,我怯生生地凑了过去,他睁着怪眼,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看,看着看着,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我的孩子呀”就又死了过去。
这一下,可把我吓坏了,我忘记了“男子汉”的尊严,挣脱“怪人”的手,躲到爹的墓碑后边,哭了起来,再也不敢抬头看他。
我抱着爹的墓碑,想着刚刚发生的怪事,大声问:爹,这是咋回事呀?可是,爹能告诉我什么呢?我想啊想啊,小脑瓜都想疼了,也没想出头绪。
时间长了,不知不觉竟趴在爹的墓碑旁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经常做的梦,梦见了爹。梦中的爹比任何小伙伴的爹都高大、英俊、威武、慈祥。
爹穿着一身新军装,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挎着盒子枪。
我叫喊着拥进爹的怀里,爹把我高高地举起,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大嘴在我的脸上亲着,他那青青的胡茬子扎得我痒痒的,舒服极了,我搂着爹的脖子,亲着、喊着、笑着。
在我和爹的身边,围着一大群人,大家都在笑。
哪些平时一起玩的小伙伴也在笑,就连经常欺负我,骂我没爹的小坏蛋栓子都羡慕地对我直扮鬼脸。
突然,爹哭了,泪水顺着爹的脸颊流到我的脸上,流到我的嘴里,暖暖的,咸咸的,我呼喊着:爹,你哭啥?没人欺负我呀,便惊醒了过来。
啊!爹真的活了,爹抱着我,亲着我,爹的泪水就在我的脸上,在我的嘴里,我用力搂着爹的脖子,不敢喊,不敢哭,生怕一哭一喊一松手,爹就没了。
柱儿,还不松手,看把叔嘞得都喘上不来气来了,是娘的声音。
叔?不是爹?
明明是爹呀!
我放开一只手,擦擦眼睛,看清楚了,亲我的那张脸,虽然长满胡子,那么憔悴,那么疲倦,但是那双充满哀伤的大眼睛,却是那么深沉,分明就是我梦中爹的眼睛。
我回味着梦中的滋味,说啥也舍不得下来。
“孩子愿意,就抱着吧”,一个声音对娘说,这声音真好听,虽然很轻,还有些沙哑,但十分熟悉,十分亲切,这声音是那些小伙伴的爹们谁都没有的声音。
“小柱,快下来,让大夫给叔叔看看”,好像是民政局张叔叔的声音。
我清醒了过来。对,不是爹,爹死了不能活的。
我慌张地挣脱了抱我的那个人。
看清楚了,他坐在地上,一条腿,旁边还放着那双拐,原来,就是抱着爹痛哭的那个“怪人”。
大夫检查一下说:急火攻心,疲劳过度,伤口化脓,发高烧,需要住院治疗。
“怪人”被抬走了,我的心里却不知为什么七上八下空落落的。
爹;“怪人”;趴在“爹”身上哭 ...... 这是哪跟哪呀?
看到娘满脸泪水,沉默不语,怕惹娘生气,我不敢问。
晚上,娘不哭了,她抓来了大母鸡,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只鸡,是专门下蛋给我“营养”的。
娘说:叔太虚弱了,先杀了鸡给叔叔熬汤,过后娘再给宝宝买两只大母鸡。我说:娘,母鸡熬汤能不让叔叔死吗?
娘说:能!
我高兴极了,说:娘再买3只,给叔叔熬汤杀2只,给宝宝和娘娘留1只下蛋就行。
听到这,娘又哭了,娘摸着我的头说:宝宝长大了,懂事了,你爹知道了该多高兴呀。
跟娘来到医院,这是市里最大的医院。“怪人”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 ,我和娘进屋时,“怪人”已经醒了,医院给他刮了脸,理了发,换了衣服。
看到娘和我,“怪人”显得十分激动,他的两眼红红的,嘴唇颤抖着,看看娘,看看我,又看看娘,又看看我,最后,小声说:珍子,你来了?娘只是哭,一声不吱。我如入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怪人”和娘。
不知为什么,我对“怪人”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相反,心里到有一种亲亲的感觉,很想到他身边,靠靠他,摸摸他。
我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他原来那么好看,虽然黑瘦黑瘦的,但是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直直的鼻子,大嘴有棱有角的,刚理过的头发像钢丝一样根根直立。
我慢慢凑过去,伸出小手想去拉他,但是半路又缩了回来,改向去拉娘。
娘说:宝儿,快,叫强叔。
我低着头,小声说:强叔,你活了?
一句话说得强叔和娘都破涕为笑,强叔伸出大手,把我拉到身边,搂着我的小脖子,一会摸摸头,一会摸摸脸,嘴里喃喃地嘟囔着:宝宝长大了......,他慢慢地把脸贴到我的脸上,用那有棱有角的大嘴亲着我,用刚刮的胡茬子在我的脸上蹭着,我的心里甜甜的,暖暖的,我醉了。
我都5岁了,来到人间5年还从没有这样的感受。
民政局的叔叔们倒是常来看我,每次都给我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他们也这样亲过我,但是不知为什么,在强叔的怀里,咋就那么香甜,那么踏实呢?
我和他认识加在一块还没有一个时辰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