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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06
安妮宝贝最新长篇小说:《二三事》 >> 自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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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
每次写一本小说,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不是文字,而是意象。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亦有一幕一幕的画面在心里掠过,犹如不定格的镜头。带有一种隐约的肯定之感。这些意象决定心的探索走向。我却是喜欢这种过程,在黑暗中反反复复,但似一直有光照耀。
两个在陌生旅途中邂逅的女子。各自生存的阴影。信与不信。记忆所代表着的遗失和记得。最终,她们又走回到旅途之中。在这里,旅途亦代表时间。
在这写本书的时候,有过困顿。常常是写了几万字,推倒重来。再写,再推倒。我当然有过多次思省,觉得也许是放置其中的意念,太过繁重。就像一个人,有话要说,又很慎重,反而觉得怎么都很不妥当起来。
最后决定##被过滤##在结构叙述上的企图,先恢复出一个纯简的文本。抑或说是一个纯简的幻象。却更为接近真实。
因为纯简,文字构筑了一种自然的走向。为此,文本本身在书写过程中完成细微的变动。与我的初稿框架,有所不同。
内心摆渡
至今喜欢的小说,仍旧是那种往内探索的类型。类似于一个封闭的暗的容器,看起来寂静,却有无限繁盛起伏隐藏其中。亦不需要人人都来懂。因那原就是一种暗寓式的存在。有它自己的端然。就像一个岛屿。断绝了途径。自有天地。
因着这个原因,我很少在书店里能够买到自己喜欢的小说。有一本加拿大小说除外。其场景里有个荒废的修道院,接近我观点核心里的岛屿。我因此对出生在斯里兰卡的作者有无限好奇。当然我知道,这书里有他,亦是没有他。
至今为止,我的两本长篇,都是以“我”起头。这个人称很微妙。它代表一种人格确定。也就是说,它并非个体。它是一种幻象。那个“我”是不代表任何人的。
对一本小说来说,有时候事也不是太重要。事亦是一种工具。重要的是叙述本身是否代表着一种出行的态度。对读者和作者来说,书,有时候是用来接近自己内心的摆渡。为了离开某处,又抵达某处。
任何事物均无定论。也无人可以做主。小说更是不需要任何定论的载体。诸多感情或者思省,原就是一个人内心里的自生自灭。当一个人在写一本书的时候,心里是如此。而当另一个人拿起来阅读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这种清寂。似是无法对人诉说清楚的,心里却又有惊动。
疏离感
我对我的一个朋友谈起过这本书。
我说,这本小说在设定一种疑问,试图解答,或者只是自问自答。结构散漫,如同记忆。因人的记忆就是从无规则,只是随时随地。
看起来亦矛盾百出,更像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它不存在任何立场坚定的东西。只是在黑暗的隧道里渐行渐远,缓慢靠近某种光亮。它是一本因此而注定有缺陷的的小说。并与我之间更加疏离。
这种疏离感使我一直更为喜欢小说的文本。在散文里人不能回避真实感受,要把自己摆在前面。而小说却可以让自己退后,或与自己截然就没有关系。几近一个幻象。
记得
写完之后,心里回复某种空洞状态。像一个瓶子刚刚倒空了水,在等着全新的水注入。这转换过程中极其短暂的一刻。看起来通透,却蓄满种种可能,有饱满而汹涌的不设定空间。
又开始长时间睡眠,阅读。但更频繁地置身与公众空间中,与陌生的人群混杂,观察他们,倾听并记录他们的对话。随时写一些笔记。并在书店里寻找地图册,想能够找到一个陌生地停顿。
无所事事,观照内心。就如同沉入河流底处,深深潜入,没有声音。
它使人更为直接地面对日常生活。一些人与事。时与地。看似简单却是意味深长。
记得2003年11月6日,北京有第一场大雪。夜晚八点,在咖啡店里等一个朋友。透过巨大的接近三面环绕的落地玻璃窗,能够看到茫茫大雪被大风吹成斜面。在大楼的射灯光线范围之内,这微妙的重量感非常清晰。天空时而被闪电照亮。
空荡荡的店堂里,人极少。偶有人推门而入,头发和大衣上都是干燥的雪花。纷纷扑落。看到一个头戴圆形暗红色毛线帽子的欧洲男子,穿皮外套和球鞋,端一杯热咖啡,走进茫茫大雪里。潦倒的味道。这或是他身在异乡看到的第一场大雪。
又有一个穿着黑色高跟凉鞋的长发女子,有果核般的身体轮廓,在桌子边吃一碟野樱桃蛋糕。用英语接了一个手机电话,然后亦穿上黑色长外套离开。我想象她裸足穿着的高跟凉鞋陷入厚厚积雪里的场景,觉得有一种诡异的美感。似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激奋。
40分钟之后,朋友在大雪中赶到咖啡店。他在拍一个电影,刚睡醒。他的白天才刚刚开始。不吃食物,只喝水。与我说话,而后坐在一边昏昏欲睡。最后他决定去电影院看一个科幻片做为休息。等到凌晨两点,就可以开始他的工作。而我决定去吃一些热的食物,然后回家阅读看了一半的某个西班牙男人的传记。
走出咖啡店大门的时候,看到满地被大雪压折的树枝,叶子青翠,生命力以某种夭折的姿态,得以凝固。树枝突兀的伤口,似仍散发着汁液辛辣的气味。有下夜班的年轻女子在街上群集地走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06
标题: 二,三事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可以坦然地说自己是喜欢安妮宝贝的,在一段时期,这个名字是一种烂俗的没有品味的象征。
我从没真正喜欢过她,看,我也是俗人一个,呵呵。但是却也有过挑灯夜读的时候。在榕树下第一次看到她的文章,并不知道她是那么流行,就象前两年在那里同样发现了菊开那夜,如今竟也出了书。
一个个网络写手都变成了作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么没有味道,作家真的不适合他们。
安妮宝贝出新书了,我想贴在这里,让喜欢和不喜欢的,还有像我这样没有喜恶的人在无聊至极时阅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27 0:11:27编辑过]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07
引子
安妮宝贝
她对我说,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那是12月。冬天。深夜航行的客船正横渡渤海。我与她坐在船头上。海风呼啸,浪潮涌动。甲板上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尽。海面一片黑暗。我记得自己冻得牙齿格格发出声来,感觉难熬。抬头所见处,却见满天星辰闪耀明亮,像破碎的钻石,深深印刻。甚或无法倒映在起
伏的海面上。
那一瞬间的惊动,就如封闭黑暗的罐子,忽尔掠过微薄的光线,稍纵即逝,却艳丽得让心里无限欢喜。这惊动和欢喜,是因着渺茫天地,曾有一个人并肩而立,观望世间风月。记得,沉默如同黄金,即使被岁月磨损覆盖。它亦会是我的光。
我只是渐渐忘记她的脸。她的脸沉没与暗中。笑容。头发的颜色。额头。眼睛和嘴唇的形状。下巴。肩。手指……所有的轮廓与气味。忘记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擦去印记,直到消失。她的肉体与意志缓慢沉落,被黑暗覆盖。似乎这个人,从来都未曾触摸过她。从来都未曾与之相见。
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她将会消失。生命是光束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埃,随风起落,不可存留,不被探测与需索。亦最后只是静寂。她已消失。而我们之间的事,就像一封已被投递的旧信,信里有发黄故纸渗透彼时的潋滟春阳,笔尖在空气中轻轻摩擦,发出声响,写下温柔黯淡的片言只语。惟独书写的那段时间失落。时间与记忆背道而驰。记忆被投递到虚无之中,开始成为无始无终。
我想我也只将是带着这光,逐渐沉没于暗中。
那年我27岁。我是苏良生。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08
第一篇 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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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岁,我决定有一次旅行。从北京到昆明。然后是大理,丽江,中甸,乡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泸定,雅安。最后一站抵达成都。在除夕前夕,飞回北京。这趟旅行会坐长途客车,穿越两省。历时一个多月。
在云南四川省的交通图上,用蓝笔划出一条粗而迂回的路线。冬季并不是出行的合适季节。后来事实也证明这是一贯如此。这将注定只是一次荒芜而漫长的省际旅行。
当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并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也无人可以道别。除了阿卡。阿卡是一只腊肠和可卡的混合种小狗。矮腿,黑色长毛,圆眼睛上两道褐色的小眉毛。有极其热烈冲动而卤莽的性格。我抚养它1年多,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用来带它早晚散步,给它喂食,洗澡,抚摸以及对话。衣服,头发和手指上都是狗的气味。带着这样的气味外出,如果路上有其他的狗,它们就会跟随我。因为它们懂得分辨那些抚养狗的人。
阿卡懵懂天真,是不会长大的婴儿,但我知道它心里有期许。这来自彼此生命之间的单纯的信任,如同血液的混合,疾速并且盲目。也许有生之年,我们始终都不会理解对方的感情,但却舍得彼此交付。
因为要出去旅行,我便把它放到一个寄养店里托人照管。准备了一只大布包,里面有狗粮,调味料,磨牙牛奶骨,小鸡胸肉干,狗饼干,它的小玩具和毯子,沐浴液以及一只小型吹风机。阿卡喜欢洗澡。在我用淋浴喷头的热水冲洗它的时候,它有安静而理所当然的享受姿态。要花很长时间把它湿漉漉的长毛吹干,不停地用手指抚搓它的身体。这温热的有血液循环和心脏跳动的躯体。长时间地拥抱它。有时观察它的呼吸。它吐出舌头或蜷缩着睡觉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希望身边有一条活跃天真的狗长久相伴。我们在月光下漫步,沿着长而空旷的树林小道,一路都无言语。只是我蹲下来的时候,它便靠近我,用眼睛亮亮地注视我,并不探测我的心意。也许在决定收养阿卡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些变老,不再信任人的感情。并开始遗忘一些事。
我把布包挎在肩上,抱起阿卡走出了家门。在出租车上,它坚持把毛茸茸的小脑袋伸出窗外,黑亮眼睛看着吵闹街道有无限惊奇。它不喜欢新家,兜转着难以安定下来。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它探出头来看我,疑惑地跟着我走了几步,看着我走远,便叫了几声。我回头说,阿卡,再会。似乎是一个道别。
而这的确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多月后,当我回到北京,那托管的人便告诉我,阿卡跑丢了。
在机场把沾满灰尘的大背囊连同绑在上面的睡袋,用力地拉起来,然后摔在行李传输带上。这只60公升的背囊,自买来之后便从未曾清洗过。有结实的背带和可伸缩的空间,扛在背上的时候还高过我一头。但防水抗震,非常方便。上面贴满各个航空公司各个起点和终点的托运标签,密密麻麻,从不曾撕下来过,看过去仿佛勋章。
上一次是背着它去新疆,一路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颠簸。随意放置在小旅馆和路边店
铺的泥地上。坐着踩着,无所顾忌。它有着伙伴般的忠贞及坚强。
在里面放下需要换洗的四件厚棉衬衣,T恤,两条牛仔裤及粗布长裤。内衣和棉袜。一双系带球鞋。可在旅馆里换用的枕头及床单。10CM*15CM尺寸的和合本译本的《圣经》。矿泉水。榛仁巧克力,消炎药,创可帖。120页的再生纸笔记本,碳素铅笔,黑色圆珠笔。20只胶卷, CONTAX的T3相机,佳能G2数码相机,充电器。卫生纸,毛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 SUI的蔷薇香水。我用这只香水很多年。旅途中气味的变更可以使空间产生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这在肮脏的客车或旅馆里作用尤其明显。熟悉的香水可以使人感觉带着自我的归属感,而不被同化。
柜台后面的小姐询问,需要靠窗的位置吗。我略微犹疑了一下,说,什么?又说,好。现在我常常需要重复确定来自外界的信息。拿住从柜台后面递过来的机票,登机卡和护照,把它们塞进挂在胸前的绣花丝缎小包里。这只暗红色的破旧绣包是在去尼泊尔旅行时带回来的。
我买一些脏脏旧旧的东西,留恋那些似会凝滞其中的时间。以前曾在旧货市场买过一件男式丝绸上衣,晚清的款式,黑底色,深蓝松菊梅图案,领子和袖口都是破损的。尺寸很小,我能穿。于是我就猜测,这是否是一个早夭的少年留下的。衣服质地上乘,所以应出身富贵。但在这件绮美的旧衣上,我看到死亡的阴影。他的记忆抵达我的手里,也许就已时光流转了上百年。但这种危险的美感却令我着迷。
过安检的时候,报警器一直响。我被叫到台子上接受检查。检查器一碰到我左边手腕上的旧银镯子就发出嘟嘟的尖利声音。那穿着制服的男人对我说,小姐,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吗。这是一只普通的纯银镯子,镂刻着古典的花朵图案和汉字。我洗澡睡觉的时候也不离身,戴得已经接近皮肤的光泽。我犹疑着,说,很抱歉,我没办法把它摘下来了。它很正常,不是吗。
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一架庞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啸声覆盖了一切。机场大厅里的人声鼎沸。所有琐
作者: 一梦三四年 时间: 2004-3-27 07:09
如果是3,4事的话,我会选择阅读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1
良生(3)
安妮宝贝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看到自己又走上那条白漆斑驳的走廊。
大雨还在下。南方的春天,雨水充沛,整日整夜,无法休止。走廊尽头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深蓝天空。有哗哗的水声。水声包裹着走廊,通向尽头遥不可及。雨水剧烈地敲打在墙壁上。
我逐渐确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抚摸过流淌着雨水光影的墙壁,手指间留下潮湿的粉尘微粒。空气中有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会看到那张床。
他正在从床上坐起来。在寂静微光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慢慢穿上一件淡烟灰色的羊绒衫。先把两个袖子展开,再套进头。这只是一个寻常男子的穿衣习惯。
这件衣服,是她在百货公司里刷卡买下。一千多块。亦是他穿过的最贵的毛衣。你已经老了。该穿一件柔软妥帖的羊绒毛衣。她对他说。他穿那种劣质廉价的混纺衬衣,硬,并且散发出异味。不知为何,他在50岁之后,开始发胖,抑郁,并且非常邋遢。只会在西装口袋里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后拿出来,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且照镜子。
那些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白。她离开他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感觉突兀。
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日夜坐在他的床边,不停地抚摸他的手,他的脚。胖胖的圆鼓鼓的手和脚,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却更像是婴儿时候的摸样。她想让手心里的这部分肉体暖和过来。这肉体在逐渐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纯洁而无能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比一生都更为无望的事情。她说。)
这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在大雨的午后,亲手点燃那件毛衣,然后看着在大风中抖动的火焰,燃烧了毛纤维,发出细微的哔叭声音。衣服在火光里跳动,萎缩,融化,变成一堆毛毛灰。轻薄的灰末在冷风中被迅速地卷向荒凉的田野。消失无踪迹。
他的坟墓就在这田野的东边,面朝西面旧日的小村车站。这已被废弃不用的车站有过她童年时候的数度告别。
囡囡。她听到他唤她。神情平淡闲适,仿佛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堆满了旧报纸旧杂志的阴湿角落里,那里通常摆着一把僵硬又无扶手的木椅子。他说,囡囡,泡一杯热茶来。他翻开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他的视力很好,且有一个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脑袋。一个孤独而热衷于奇思异想的男人。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鲜血喷涌的脑部,痛苦是来自于血管破裂还是来自于粗暴地侵入。她对医生说,我们要动第二次手术。一定。一定要动……(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全你敏感柔软充满渴望的头脑)。她抚摸着他冰冷脑袋上的伤口缝线,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看着他的脸。(你的脸还是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
他穿上了旧毛衣。转过头来。头发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岁时候的照片。在贫困偏僻山村里教书,与她的母亲结婚。
他独自咳嗽约3分钟,然后抬起脸对她微笑。
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于是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瞬间中眼前光影闪动。午后飞行路途中闷热骚动的机舱。衣服里面都是身体粘湿的汗水。从梦中惊醒的沉闷压制的不适感。有食物的气味。空中小姐正在分发午餐。
1月30日。下午1点25分。从北京飞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苏良生。女性。居住地北京。身份证丢失。护照上的照片是25岁时拍的。越南髻。眼神坚定。穿一件藏蓝粗棉布上衣。
咖喱牛肉还是鸡肉?耳边有小声柔软的问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妆精细的年轻容颜,迟疑地确定她的问题。我不吃东西,请给我一杯冰水。简易杯子里盛着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递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云朵,层层叠叠。延伸的丘陵。连绵峦轮廓。深深浅浅的绿。西南地区繁盛而错落有致的植被特征。
飞机已经航行了约2个半小时。胸中有隐约的呕吐感。
从挂在胸前的小包里取出一颗药丸,用水吞服。身边的陌生男子肥胖粗鲁,一直在发出鼾声。我把羊毛披肩叠起来,垫在脸边,蠕动自己的脸庞,摸索合适的位置。企图继续进入睡眠。
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对我来说只觉得日子渐渐变得稀薄,难以打发,却又迅速。荒废几近一事无成。
有时我去圆明园看下雪后结冰的湖,在岸边抽根烟,倏忽就过了半日。有时在跳蚤市场出售自己的旧书,寻找廉价的线装书及破铜烂铁。有时在半夜哄闹的小酒吧里无所事事,捱到天明。时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时间就变得很长。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醒来我不知自己
要做甚么事,便起床,看碟,煮食,洗脸,对着镜子涂口红,穿上球鞋。然后出门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为无目的的长时间走路,我记住了天色微明时分的凌晨。万阑俱寂。心情与醉酒后从小酒吧出来,打不到出租车,便一个人趔趄着边回头寻觅边慢慢前行的午夜,两者之间其实非常相似。一点困倦也无,脑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亦只觉得自己是个空落世间的过路者,心里什么都没有。
凌晨空旷的马路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明亮。空气略有湿润。天地之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1
那日我在地铁车厢里看见两个男人。
他们在北京站上车。就坐在我的对面。中年男人约35岁左右,手里有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年老的约60岁。应是一对父子。都穿着蓝色咔叽上衣和脏的廉价皮鞋。
他们一直沉默不说话,彼此的膝盖顶靠在一起。眼睛低垂,不看对方。这种姿势保持了
很久。直到地铁抵达东直门。
儿子起身把行李包交给父亲,下车。车门还没有关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直视着车厢里的男人。父亲一再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仍固执地站在那里,不移动半步。父亲侧着身频频回头,一边用手紧紧攥着行李。在车子再次启动之后,儿子跟着地铁疾步行走了一段,眼睛跟随着父亲。父亲挥手,地铁进入了隧道。
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满脸克制的哀伤。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破碎,不复存在。这股哀伤崩溃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软弱。一双年老的手,摆在膝盖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圆胖,发皱的皮肤上浮动着蝶影般的色斑。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这告别如此沉默,而又肯定。来自内心深处的留恋亦使时间产生变化,显得缓慢近乎凝滞。无人得知这分开之后的别离,是倏忽再会还是漫长无期。无从探测。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微微摇晃着前行。拥挤车厢中的人,神情委顿,身上裹着臃肿肮脏的大衣,仿佛流水线上淘汰的木偶。车厢里的气味清冷而浑浊。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告别,然后又看到他的手。
这双手,和我记忆中的一双手一模一样。
就这样我被剧烈而静默地击倒了。用双手掩住脸,流出热的眼泪。
眼泪带有极其剧烈的羞耻心。因为它代表一种被禁忌的压抑的感情。纯洁,如同##被过滤##。而一个在地铁车厢中因无法自控而哭泣的女子,是无能为力的。该杀的。她在公众视野中曝露了她的纯洁。无地自容。身边所有的人都同时装作视而不见。因他们需要隐藏自己的怜悯与评判。
在10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我时常独自逃课到郊外田野,在那里流连到天黑。那些夏
天的黄昏,湿润的暮色渐行渐远,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薄雾,空气中有河流,烧焦的稻茬,路边盛开的雏菊的气味,辛辣清凉。天边有大片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月亮的淡白影子却已在天边隐约浮现。
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壮阔淡定的瞬间,这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交接,呈显在眼前的时与地,使我感觉无限喜悦而怅惘。亦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感,无法抵挡,一个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来。哭完之后,便把眼泪擦干,背着书包走到附近公车站,搭车回家。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眼泪直抵人心,具备深刻的抚慰。少年时如此充沛丰盈的感动,到成年之后,亦有时看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听一首歌,见一个故人,眼眶也会隐隐有泪。但一旦有任何变故或重大的事端临到头来,心里却寂静一片,只听见肃杀的风声,而不会起伏动荡。
在某些时候,更是不能让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或是爱别离苦。不流泪,是不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内心的软弱或犹疑。恨不能用层层盔甲包裹起来。如此坚定,才可以让自己一意孤行。
在27岁的时候,这天真直接而粗暴的力量曾再次回复到身体里面。开始常常流泪。非常频繁。一个人在大街走着走着,会掉眼泪。躺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太阳穴往下滴落。蜷缩起身体的时候,眼泪就滑落在唇间。办公室里灯光明亮,人很多,如果想不被发觉,就只能抬起脸大力吸气把眼泪憋回去。
在小饭馆里吃饭,听到有人在对话,听着听着眼泪也会掉下来。
泪水随着姿势的变换有不同的轨迹。带来慰藉无以言喻。形式高贵,亦像是一道华美而沉溺的盛宴。哀而不伤,心存眷恋。人就是这样开始慢慢变老。
而莲安是不同的。莲安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记得的,只是她的笑。她的笑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的纵情。声音响亮,看起来高调。有时候前俯后仰,不可自制。即使在她极其难过或愤怒的时候,脸上亦出现微笑。却是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可怖。
她是不喜欢掉眼泪的人。
良生。人的一生,不是用来做这些事,就是用来做那些事。又有什么不同。她说。她只是暴戾天真的女子,带着决然。与任何人都不同。与人与事从无眷恋,亦不受束缚。是那种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上路去往彼地的人。亦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弃绝方向只为缱绻相守的人。看似有断然的无情,却又有一种华丽深邃。
她的感情,不与人分晓。所有悲欢,都只是内心的一声轻轻叹息。也已足够。
我见到她。她坐在破旧小巴士最后一排靠左侧窗户的位置上。车厢里的人非常少,有四个左右的藏民。车子在山道上开得飞快。我们是这路途上唯一一对旅人,但并没有互相致意。她穿黑色麂皮外套,里面是白色细麻衬衣,粗布裤,大头厚底靴子。直发倾泻,戴着##被过滤##耳环。摄影背包非常重。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我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见到这样自然而然的女子。一种自然而然的粗糙优雅,带着可靠近的温度。
是在中甸去往松赞林寺的路上。
她在松赞林寺的广场上,与一个年老的藏族妇女说话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2
他的脸在火光跳跃间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殡仪馆里即将被推入火化炉之前的脸。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淡淡胭脂,眼睛紧闭,脸上的皮肤像是用布做成的,没有光泽,没有温度,神情淡然。我亦知道他的肉身即将化为灰烬,这一眼是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已经要放他走,手里却还在抚摸他。
我一直在抚摸他。也许把一生里亏欠着他的抚摸都还给了他。包括他所亏欠着我的。是
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结局,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会用忧伤的眼神注视我的男人即将消失。这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来计量。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他都将不会出现,不会给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可是一生看起来还是太长了……漫漫无期,犹如黑暗海洋中的一点微光,不可触及,梢纵即逝。
我看到23岁的年轻女子,对她的父亲说,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庭。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起身来咳嗽,对我说,你回来了,真好。他昏迷了三天,没有醒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没有遗言。在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身边,看到南方故乡微蓝潮湿的天空,雨水,离弃已久并不能回归的家。漫长的失望的时光。于是我哭泣。用双手掩住脸,发出胸腔会破裂一般的声音。后来我便失去这声音。
我说,莲安,后来我便失去了这声音。原来人的老,并不是一年一年持续的进程,而是在瞬间发生。就像田野当中一道洁白而疾速的闪电。突然被击中。足以致命。
走廊里有风吹过桂花树枝叶的细碎声音。红灯笼的光影在风中轻轻招摇。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镇的第一个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起身体,以一种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进入了睡眠。
在大理的小旅馆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
早晨起来去街上赶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租了自行车沿着洱海岸边骑车,随便躺倒邂逅的一片豌豆田边睡觉。苍山上16公里的暴走。溪涧在冰雪覆盖中出回声。在崎岖回旋的悬
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时,便似可以忘记了一切的事。
护国路上的酒吧,在晚上开始有一些鬼佬出没,人不算多,但也已很热闹。一直有音乐。在蜡烛下面吃一份意大利面条,木桌子上用清水插着鲜花。独自出行的年轻男子坐在街边,背着行囊,目光炯然。情侣们在接吻。吃完面条,喝完一杯热茶,然后起身离开。
晚上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买一块钱一纸包的盐炒葵花子,看末流劣质电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来,买一把游戏币,在电影院门外的电动厅玩赛车游戏,输得尽光。半夜去街边小摊吃热食。云南的食物咸而辛辣。有时候用乳扇配一点劣质的葡萄酒。亦常常觉得饿。
花费了很多时间流连于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和小摊,收集绣片,并用笔记本记录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艺知识。绣片是少数民族用来装饰衣服,家居,孩子的布片。年代长远。绣法亦分很多种。
钉线绣,是把绣线固定在底料上勾成纹样。先用较粗的线或丝织带铺排纹样,并用较细的线将绣线或织带钉住。钉线绣多用于圈划纹样轮廓。
数纱绣。根据底料的经纬网纹进行刺绣。绣法平整,整齐,呈几何图案。
皱绣。先将红线编成辫样,再将丝辫按图纹需要折皱做花,用丝线钉在绣布上。图鞍凸显在外,犹如浮雕。皱绣技法费工费时,但效果奇美。
锁绣。非常古老。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广泛运用,双针法和单针法。刺绣时双针双线同运,形成图案。
三蓝打籽绣。取多种色相相同,色度不同的蓝色绣线形成深浅变化的纹样。打籽又叫结子,环绣。
平针绣。将绣线平直排列,组成块面。每一针的起落点均在纹界的边缘。
……
这单纯的记录使人的内心如同揉皱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抚摸刺绣的纹理。布料上有灰尘的气味。沉郁和谐的配色以及细腻的手工依然清晰。图案大部分是龙,鱼,牡丹,鸟或含有特定意义的纹路。不知道这诡异的美感是一种天性的禀赋还是用来抵抗生死的轮回。犹如被构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我为之深深沉迷,并在大理延长停留日期。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孤独是羞耻的事情,不应该让别人看到,也不能让别人听到。
母亲在我7岁的时候和他离异。母亲临走之前做了最后一顿晚饭。我放学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只一只揭下菜碗上面为了保温倒扣着的白瓷盘,是红烧笋和雪菜黄鱼,母亲通常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做。于是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
他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在一只刺眼的灯泡下面吃晚饭,厨房的水龙头发出滴水的声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里。隔壁传过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小孩笑声。我的心中充满了失望,闷头吃完饭,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扣上门锁。他跟过来,在门外走动。迟疑。用手指轻轻扣击房门。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从来不对彼此表达感情。不管是爱,还是失望。似乎这表达是被绝对禁忌的,带有羞耻之心的。我在空荡荡的家里尝试独自入睡。他还未回家。彻夜亮着灯。灯光太刺眼,无法睡着,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于是在枕边放一只苹果,睡觉的时候就捏着它。这个习惯维持了多年。不知道为什么,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3
第二篇 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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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良生。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莲安17岁的时候,在广州的酒吧里以唱歌谋生。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做怎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对莲安来说,唱,是轻易的事情。只是用来谋生。她与男友保罗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白天他出去倒卖##被过滤##碟片,她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旅馆里睡觉,晚上她去酒吧唱歌,有时候去录口水歌。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下去。活在某些时候就是血液唯一激越
的理想。即使如此贫穷。
她不觉得世间不仁,亦只因为年少无知。只是胃留下饥饿的阴影。
这种饿,她很熟悉。我的母亲临,小时候很少拥抱我,甚或从来不抚摸我。她说。因此她的皮肤过份敏感,幼时常常会突然发红发痒,或无由就患得某种皮肤疾患。5岁的时候得水痘,浑身上下长满水疱,密密涂满紫蓝色药水,被别人嫌恶的眼神所封闭。临不让她出门,把她锁在房间里,只让她晒太阳。临说,把你自己消消毒。临并不安慰她。在剧烈的阳光下,她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炙烧,分裂。亦觉得皮肤在饿。
皮肤的饿,后来侵蚀到胃,
她吃食物,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时土豆白薯这样的淀粉质食物尤其能满足她,有时候半夜也会去厨房偷东西吃。无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饭塞进嘴巴里。
我饿。饿仿佛是某种疾病。
即使当她后来变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级餐厅只当等闲,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张。吃饭速度很快,不懂得细嚼慢咽。填充似是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抚慰。在落寞,难熬,甚或怅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来解决。她喜欢软的热的甜腻的东西。她只是不发胖。身体始终瘦仃仃,单薄如同少女的轮廓。背上两块突出的蝴蝶骨,随时可飞坠般的艳。
她亦喜欢明亮的灯光。瓦数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阳光。照在额头上,盲了般的剧烈。带来温暖。好像拥抱。被一个人轻轻需索,从始到终。舞台上的光,从来都是灼热刺眼,可以让人的眼睛几近盲。一旦盲,你就会逐渐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说。从舞台回到后台的时候,她的脚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说。一团漆黑。就是一片黑。
灯光打在墙角窄小的一侧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莲安,莲安,准备上台了。她在酒吧布帘后面堆着啤酒箱子和杂物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子,在脸颊上抹上深红胭脂。她20岁的时候,因为年轻从来不扑粉,只是喜欢胭脂。胭脂仿佛是##被过滤##,有无知的亮烈。她带着自己桃花盛放的脸,穿上廉价的镶着人造珠片及粗糙尼龙蕾丝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会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摇摇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乐响起,黑暗沉落。
音乐响起,黑暗沉落。我逐渐沉没至大海。她说。深海之下,翻动的潮水,有圆柱状的明亮阳光,穿透空气和水,直直地倾泻。屏住呼吸,向那光线潜伏过去。水波包裹住她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气泡繁盛地升腾。用力呼吸,才能试图浮出海面。她听到自己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里。潮水贯注在她的胸腔,发出回声。这是她一个人的海。与酒吧里的烟草,嘈杂,喧嚣,没有任何关系。与所有在听或不听的人,亦没有关系。她坐在高脚凳上,手把住麦克风的支架,上下移动,仿佛抚摸在情人的皮肤上。她闭上眼睛,便看不到人世,只看到幻觉。看到潮水起伏,记忆深处的海。她的血液里都是激越。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即使是幻觉。良生。她说。但幻觉太静,亦没有温度。
6月,我在上海见到莲安。她有一个小型的摄影展出,邀请我过去参加。
在辞职离开杂志社离开时尚圈子之后,我已很少出席派对或聚会。只觉得这种场合,极有可能见着不喜欢的人,性格里洁癖甚重。但她的请柬过来,我当即买了机票飞去上海。自四川一别之后,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未见。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无朋友。良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并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对大部分人的含义,更多是围绕在身边有关系的人,或可以互相喝杯茶的人。而莲安不属于锦上添花,亦不是雪里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门。轻轻推开,无限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着的人。
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上海。先在陕西南路一家小酒店开了房间。房间很小,在楼的转角处,透过20层楼房间的大玻璃窗,能够看到夜雾中湿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树和旧别墅的尖顶在橙黄灯光中凸显。站在浴缸的花洒下长时间地用热水冲淋自己。裹着毛巾站在窗前抽烟。然后换了一条干净的粗布裤,白衬衣,把头发盘好发髻,去找莲安。
高速观景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身边挤满盛装的人群。艳丽女子的脂粉钻石小礼服,男子油头粉面,透露出十足的伪中产阶级的富足味道。开设展览的酒廊在一座37层大厦的顶楼。紫黑两色为主色调。亦是非常华丽。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莲安区别很大。但我知道,我现在接近的是她现实生活的另一半组成部分。我现在才知道,她是一个明星。摄影是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个出唱片的当红艺人。
自己的衣着和周围的人区别甚大,不觉得尴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4
我们在小巷子里拐来弯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开蓝色布帘,见到逼仄狭小的店堂。因已经凌晨一两点,里面显得空落,只有最里面的桌子,围聚着一帮日本公司的男性职员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只有噪音断裂地推进。
灯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颤的日本民歌。此时只听得外面轰地一声,雷电闪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激烈的声音。一场滂沱大雨如期而至。
莲安说,有打火机吗。她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来递给我。是茶花。这烟迅速地把我们带回了冬天荒凉的稻城。那油腻肮脏寒冷的小餐馆。我们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说,你还有这烟啊。
差不多没了。回到上海之后,我又只抽Sobranie的一款Classic Ultra,有时候是520。
莲安不喜欢女式烟细长的形状。她喜欢中性或者更接近男性风格的物质,包括手机,笔记本电脑,包,威士忌,式样简单的凉鞋,以及香烟。但因为职业性,她的穿着却又不同。一直华丽妖娆。
抽520更多一些,因为喜欢它10公分的长度。而且它显得艳俗。她说。因着这多出来的1公分,能够让人感觉时间停顿得稍微长久一些。
点的东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鱼片,鱼子寿司,海胆,清酒。
我说,现在你还唱歌吗。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懒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这件事情纯粹是为了谋生,你知道。但我现在略有积蓄,亦不用太考虑这件事。
她又说,这是平时常来的店。人少,多是商务人士。他们很少看电视或杂志娱乐内容,所以不会有人无故上来搭讪。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人没有耐心。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她又说,我有一同居男友,是这里的伺应。但他今日不当班。
我自然是吃惊的。但亦不动声色。我只觉得见着她便是好的。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莲安应该也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在沉默之间,便只听到后面那帮职员的喧哗,以及大雨的响亮。我停顿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面前的酒杯。
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是去探监。母亲搁着玻璃问她讨烟抽。莲安亦记得卖掉了家里剩余不多的旧东西,给母亲带去香烟。临穿着监狱里统一的衣服,头发油腻,脸色苍白,涂着廉价的鲜红唇膏。她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来照顾你。你去北京,他会来接。他会先把车票寄过来给你。兰初给他奶奶,他们那边要。
莲安看着她的母亲,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坚韧。
临说,我刚生你下来的时候,你喝完奶,就背过身去而睡。你从不面向我的怀里。你这样意志坚决,和我一样。我亦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就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我。
她问出她心里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临微微一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不可代替,也没有怜悯。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莲安。你无需介意在心。她又说,过来,让我摸一下你。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要求她。莲安走上前一步,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非常冷,抚触到她的脸上,从额头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惧,就好像在公车上偶尔因为拥挤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体。对不洁的厌恶感。她即迅速地后退,不再让临碰到。
莲安拿到车票,便带了一只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坐火车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也并没有人来送她。她现在连异父的兰初都已经失去。从次就是渺茫世间孑然飘零的一人。但她觉得心里平然,并无哀伤。
身边去北京上学的18岁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父亲一路都在教训嘱咐,母亲更是不停地倒热水扭毛巾买晚餐小心照顾,其乐融融。她亦不觉得羡慕。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铺位上一躺下来就睡着了。半夜时分饿醒过来,拿出包里的苹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进嘴巴里咬。火车刚好停靠,停留在山东境内的一个小县城。
昏暗白色灯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脚步零乱地在黑暗中走过。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闷热的铺位上,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用额头抵着玻璃窗,探望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世间。那个小县城的月光和站台,从此便留在莲安的记忆中,像颠沛流离的生活的隐寓。她一直在出发,走在路上。并且孤立无援。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禁。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肉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安是15岁。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车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岁的男子。下着冻雨的春天,莲安拎着自己的大箱子费力地拨开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他与莲安看到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临的生活里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画框店店主继父,实质上都是与临不相配的男子。临一直与比她底层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随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莲安的头顶上,说,莲安,跟着我来。他开一辆黑色的本田。莲安在
作者: 阿人力 时间: 2004-3-27 07:15
呵欠~~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5
第三篇 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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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任沿见说,我需要感情。即使我尚未得知它的真相和寓意,却因着这盲对它有足够的野心。少年时恋爱,留下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他说一句,我会好好地对你。一整夜拉着他的手,因为担心而无法入睡。担心他的话会在风中散去。担心他会变老。担心看到自己的手里,原本空无一物。
新年夜晚的窗外有鞭炮此起彼伏,升腾的烟花照亮了房间里的黑暗。身边的年轻男子有
温暖的身体。聆听他起伏的呼吸,觉得自己是开满了繁花的树桠,临风照耀,却不胜其哀。我亦知花若开得过疾过盛,颓败也早。
只是少年的我,就是这样执意。要一个拥抱,不要在黑暗中独自入睡。要一句诺言,即使明知它与流连于皮肤上的亲吻一般,会失去踪迹。我却只要朝与夕。不相信记忆。
我在爱。虽然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莲安说。
除了爱。
我们如何去与世间交会,与时光对峙。
我在凌晨时分醒来,看到沿见还在酣睡之中。他伸出双臂,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神情略有紧张。这包裹式的姿势,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占有。3月的北京,房间里的暖气刚刚断。空气中有微凉的寒意。
他的卧室我还未熟悉,包括床上的气味亦是陌生。但我记得那一个连着卧室的大阳台,有落地的两扇玻璃窗。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便从窗帘间倾泻而入,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白的空间。环路上有车子呼啸而过留下的回声。间或的,还有轻佻而细微的鸟鸣。
这个寂静的昼与夜交替的短暂时分,我清晰地感觉着时间停止了速度。不再流动。不再惊动。我亦觉得我们似乎是不会变老的。也不会有分别。这一刻的胶着就该是世间存在的真理。
他说,我知道,你要的男人,从来都不真实。你要的,是自己内心的幻觉。他们只是工具。
他认为他能够了解我。而我只是想,若他知道我曾是一个在地铁里漫游,靠药丸来制造复合胺的女子,他又会如何。他所见到的苏良生,抑或只是他内心的幻觉。
而任沿见就是那种骄傲的男子。33岁的北京男子。看人的眼神极其专注,直接并且不动声色。我便猜出他的星座是11月份的天蝎。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有自己的专业领域。喜欢控制权力有时候略带偏执。一直过着遵循社会主流标准的生活。并且已经独身7年。
他的生活,有着既定秩序和原则,并不会被任何人轻易干扰。
工作时只穿蓝白两色的衬衣。喜欢运动。常去附近的超市去买巧克力,吃一种德国牌子的黑巧克力。有时候独自在家里看电影,开一瓶酒,加些冰块,配着香草奶酪来饮。吃鱼,清淡饮食及甜点。开日本车。公寓里只用白色的基调。在性的范围里他是洁身自好的男子。可以在被客户邀请去高级夜总会的时候,享受身边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然后给她们小费。但从不带任何女人回家。他亦认为性是与感情分离的,但却对它有洁癖。
有些事情是他很久之后才告诉我。比如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是26岁。一个26岁才开始做爱的男人,已经可算是稀少。他在大学和大学毕业之后,有过两个深爱过的女子,但都没有和她们做爱。越是爱的女子,越不想随意地去碰触她。
他是那种男子,看着喜欢的女子,就如同看着雨后落地纷纷的白色樱花,不忍靠近。是有这样的珍惜和距离感。在享受着晴朗天气的时候,在阳光之下仰起脸闭上眼睛,心有欢喜却并不惊动。所以他的爱,亦只是稀薄,并且缓慢。
只是他不愿让自己在到了30岁的时候,依旧还是个童男。在同事,朋友,家人的眼中,他是一贯无问题的男人,因所有的问题,他都会独立寻求解决。就像他必须让自己获得一次##被过滤##的经验。而这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理性的蜕变。
那女子是他一个客户公司里的职员,常和他进行业务接触。他知道她喜欢他。又是坚强的女子。她的坚强让他感觉安全。他可用她来解决自己的童贞。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自私伤害到别人,并认为可以做到。
那晚他约她吃饭。喝了许多酒,即使醉,脑子里却仍是清醒。她亦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不言语,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在她放着大瓶玫瑰花的房间里,他与她做了三次。他感觉到自己强壮而剧烈的##被过滤##,在身体深处起伏动荡,几欲将他分裂。
天亮之后,在刺鼻的已经凋落的玫瑰花香中醒来,看着身边的女子,却觉得异常寂寥。这种寂寥,令他觉得冷,亦已得知这不是能令他得到填补的事情。若以后再有反复,也只是空洞的循环。他很快就与她断了联系。若再与她做爱,他只会轻视自己。
这件事情在偶尔回想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悔改。曾因为脆弱而去利用一个爱着他的女子。他觉得这脆弱是一种羞耻。其后,他便不再轻易靠近。若有别人寻他,他亦不应。
我想找一个爱的女子。但那很难。又不屑找一个寻常女子敷衍。他说。
有整整近7年的时间,他每天工作之后,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大双人床上,因为疲累很快就入睡。那张床两米长,两米宽。他喜欢本白或藏蓝的床单。习惯睡在右侧。床的左侧总是空着的。因为长久的独身,他觉得自己像一头热带雨林里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5
看演出的人很多,酒吧喧嚣吵闹,很多年轻的孩子拥挤在一起跳舞。他们在唱了四首歌之后,最后一首是她自己写的,宛转的慢歌。她几乎如同清唱:
我想在水中写一封信给你,一边写一边消失。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什么时候可以告别。
她重复这极其柔美宛转的几句,台下发出尖叫声,有人笑,亦有人在哭。她轻轻放下手里的麦克风,跪在地上蒙住了脸。
结束演出,走出酒吧,外面已经大雪纷飞。在凌晨的大街上寻找小饭馆宵夜。她突然很想跑步,在沉寂的大街上飞快地跑起来,但积雪滑溜,跑出几步就摔倒在石板路上。耳边只听到大雪嚓嚓嚓剧烈飘落的声音。头发和衣服很快就被雪花淋湿。冰冷的水滴流过眼睛。她又开始感受到那种童年时强力压抑自己的饥饿。
饿。非常饿。皮肤,胃,连同她的感情。
她闷头吃食物,用力吞咽,一言不发,急欲把自己填补。保罗喝了六瓶啤酒,醉意醺然,伸手过来抱她,要与她接吻。她劈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推倒他,像兽一样扑过去与他纠打在一起。踢他,咬他,大声尖叫。桌子推倒,碗盘摔得稀里哗拉。直到别人把他们拉开。保罗浑然不解,脸上一块一块血红的牙印。她已经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只是坐在墙角里喘气。吵吵闹闹,三四点左右才回到借住的小旅馆。他们是清早的火车回去。
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走进保罗的房间。
已是凌晨。大雪亦已停止。每当有积雪在风中跌落,树枝就发出轻微的折裂声音。他与另一个同伴住着同一间房,两张单人床。她光脚走过冰凉的水泥地,身上的皮肤敏感得汗毛直竖。挤进他的床上,紧紧抱住他。他的手碰到她的皮肤,依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懵懵懂懂地要她,用自己膨胀的身体进入她。她越是痛越是紧抱着他,恨不得用他填满自己全部空缺。
旁边铺位上的男孩翻了一个身,背过去继续睡。他们就在小旅馆散发着肮脏气味的被单里##被过滤##相拥。她像一头小兽,执拗而激烈。却不与他说半言只语。
起身,穿上衣服。粘稠的##被过滤##顺着大腿在冰冷空气里往下流,其中混合着她自己的血。她用手摸着墙壁,慢慢地走出去。关上房门。黑暗覆盖。
她跟保罗去广州。给一辰回信,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也不用来找我。我会很好。谢谢。
他们之间的游戏,这是最后一次。她不再让自己有机会对他屈服。或者再试图反复印证他的感情。他的感情就在那里。稀薄,寂静,一如她的幻觉。乐队解散。她和保罗只是在这个城市的低层徘徊。混迹与小酒吧里演唱,跳##被过滤##,录口水歌。保罗倒卖##被过滤##碟片,每天东
躲西藏,几次差点被抓起来坐牢。有时亦困顿得连方便面也买不起。
她知道她来到这个陌生闷热的城市,只是为了遗忘。她要忘记一些事情。亦或仍旧是在记忆。贫穷会让人发胖,邋遢,沉堕。即使她曾经在一起的,是一个那样高贵而富足的男子。但她还年轻,并不觉得悲观。
她只是要对抗自己的爱,以及如此激盛的生命。没有表达,没有要求。背在身上得不着交付。
她去医院堕胎,在手术台上差点大出血死掉。晚上躺在地下室里痛不可忍无法入睡,保罗照样不知去处酗酒找##被过滤##鬼混。她在自己的罪中不觉得怅惘。幻觉是她心里一朵从污泥里生长出来的白莲花,充满信仰。甚至是与她自己的生命都无关系的##被过滤##。
她知道她在爱。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和保罗的感情1年之后结束。他只是她用来遗忘或者记得一个工具。他们的关系结束得太过轻易。她独自来到上海,想重新开始。
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房间狭小肮脏,形状不规则,窗台部分是凸出去的三角型。卫生间的浴缸有锈迹。空调的声音很响。她每天晚上出去演出之前,会先熨平自己演出时穿的黑色蕾丝胸衣,把一对高跟凉鞋擦亮。她的脚趾生得好看,一小颗一小颗,只涂一层淡淡的粉色
蔻丹。凉鞋细带上缀着水钻。
她在黄昏临近时,热水淋浴,然后穿着内衣坐在窗台上,抽一根烟,喝些许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香槟,以便使自己的脸色红润。透过玻璃窗,看日光已逝的城市沉浸在模糊暮色里,远处的高架桥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她大概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住在那间房间里。旅馆是公众场所,所以像一个洞穴,给人自给自足的错觉。她住在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即使在独自洗澡,睡觉,看电视,抽烟,失眠……也知道自己置身在人群之中。床单上有许多人留下的痕迹和气味,来回辗转,无法被清洗。但她不觉得脏。也许这就是生。在陌生的危险的处境里,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是这样亮烈而决然的生活。
Maya走过来,把一张点歌单连同一张大票纸币塞进她的底胸胸衣里面。点歌单上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她说,明天下午2点,记得给我电话。那会儿我起床。Maya剃着平头,耳朵上干干净净的两枚黄金小圆圈耳环,画眼尾上翘的眼线。她和四五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在酒吧的角落里喝酒。无法分辨她的年龄。后来得知她亦不过是35岁。
她那时在茂名南路轮换着酒吧唱歌。人生地不熟,收入并不稳定。只是随波逐流。她并无其他选择,给Maya打了电话。Maya约她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时间是深夜12点多。她在电话里对她说,我近日特别忙。大约这只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6
于是就这样醒过来。心里落寞难过。
我不想让自己知道,我只是在路过你。我将会失去这回忆。在那段日子里,我如常朝九晚五地工作。回家睡在铺着白棉床单的大双人床的右侧。早晨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对着阳光剃须。开车的时候放柴可夫斯基的弦乐。一个人去游泳。在游泳馆的水底下深深窒息,直到临近底限的时候猛地浮出水面,享受胸腔中破裂一般的疼痛。
你仿佛是我一直在猜测探索中的想象中的女子。在时光的黑暗中,抚摸你的轮廓已经漫长无期。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捕捉你。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良生。
我们第二次见面,与第一次见面只隔了一晚,而第三次见面,却与第二次见面隔了一个多月。我知道他寻找我,他在我的手机里留下短信。于是在旅程终点的成都,我打电话给他,对他说,我将去看你。
下了飞机,再打车穿越大半个北京,抵达他的公寓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我把庞大肮脏的背囊靠在人行道旁边的大树底下,点了一根烟,蹲下来等着他来接我。那天我身上是穿了大半个月的球鞋,牛仔裤,棉衬衣,法兰绒外套。脖子上裹一块在大理买的暗红细麻围巾。没有化妆,很脏乱憔悴。他后来却对我说,那晚见着的我,削瘦,洁净,像一块灼热的煤炭。
我见着他远远跑过来,便直起身来,把烟头丢在泥地上,用脚踩熄。然后扛起靠在树上的一大把细长茎枝的花束,夹在肩下。繁盛的紫色草花,开得绚烂至极。细长坚韧的枝茎足有半人高。他从未见过这样大把的花,起码有上百株,抱起来亦是满胸满怀。瞬间被震惊以致说不出话来。
我说,这是我在上飞机之前,在花卉市场赶早市买的。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想送给你。
这把紫色草花,没有芳香,只有泥土腥味。花很细小繁琐,不事张扬。却似隐藏着桀骜的繁盛。有决绝的力量。这种决绝,在他带着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他要把我带回家。而我在跟着他去。我们不过是只见过两次,而平时又都极为谨慎矜持。
穿过黑暗的小巷,走到公寓楼下。空荡荡的电梯间里,红色数字一格一格跳动。我们离得很近,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而我只是觉得疲惫,心里明白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也是自然平淡。仿佛只是旅途结束之后回了自己的家。
这套公寓,他已经居住了3年。有3个房间,两个客厅。每一个房间都能洒进阳光,包括朝东的厨房和卫生间。他用白色和咖啡色的基调统一风格。全套枫木美式家具。直到冷热水可调的厨房水龙头,都是自己一点一滴安置完备。厨房里有整套的设备,包括咖啡机,榨汁机和烤面包机等小机器,但是一直没有使用。
房间整洁而不俗,散发出内心洁净,周密而严谨的气息。且看得出来,他期待一个女子,但若那女子不来,他亦是要有条不紊地过他的单身生活。我看到他的房间,开始相信他。一个男人要度过7年没有女人的生活,这种坚持的内心力量和标准该是如何的强大和确定。
我让他找出一个大桶,盛了清水,先把大把花束放进去。然后脱掉外套,从背囊里取出毛巾和牙刷,进了卫生间洗澡。我如愿以偿地在漫长艰辛的旅途之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旧衬衣。我说,我累了,要先睡一会儿。他说,好。他带我进卧室,打开床罩。我看到白色的棉布床单。他是忐忑的,但一直强作镇定。替我关了大灯,走出之后又关上门。我听到他在收拾房间,然后卫生间里传来沐浴水声。
他躺进被子里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其实非常大。我们各自在一侧。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从落地大窗照进来的月光。明亮的月光像水流一样倾洒在地板上。那大把紫色草花散发出泥土和新鲜花瓣汁液的气味。
他说,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的花,我非常喜欢。
他又说,我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又打到你的杂志社,他们说你已离职,出去旅行。
我说,是。我去了云南四川一个多月。
旅途如何?
那里现在还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芜无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长途客车,带着村民,行李与狗,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悬崖边缘,穿越重叠起伏的高原和山峦。有好几次觉得马上就会在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上直摔下去。我在这旅途上,感觉到自己在行走,亦似乎随时会死。
黑暗中他沉默,然后他说,过来。语气坚决。把我的身体拉入他的怀里。他的嘴唇碰触到我脖子上一小块皮肤。温暖滋长。我听到他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那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我们睡一会儿,又醒过来。天色很快就转亮。
他与我做爱的姿势,似乎是想用他的身体来探索我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抵达的世间。他此后曾对我说,我的灵魂,对他来说,是一那片潮湿繁盛的森林。他看到沼泽,湖泊和月光。却知道自己带不走也无法占有。于是他用力并且伤感。
当阳光洒进房间里的时候,他醒来。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他说,有没有睡着过。我说,有。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进卫生间里洗脸刷牙。他换上西服,打领带。他要赶着开车去上班,而我要回家。
一直有些沉默,再没说什么话。下了楼,他先开车送我回家。二环在早上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6
他说,你很忙吧。她看到他在看她。她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她想与他开玩笑,对他说她是在地铁站开小服装店的。但他非常冷静,说,你是尹莲安。你的唱片我身边一些同事都有。但我不买。我也不爱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从你走进店来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点寿司开始。
这么长的时间来,你一直都知道?
是。那又如何。我从未告诉其他人。我也不因为你是谁才与你在一起。
她突然觉得局促和失望,犹如在人群中被陌生人包裹时的孤立。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想着是否可以就此消失。这么长久的寂寞,只是因为她是尹莲安,而不是一个普通女子,所以她不能轻易发生普通的恋爱。
而她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子,与爱着她的男人在一起。带着她自主的心,##被过滤##的婴儿一样的感情。但那个男人,看到的还是在浮尘浪世里被迫盔甲沉重的她。亦是一个看起来光彩荣耀的她。这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卓原看出来她的失望,走过来抱住她,他说,你会买张什么样的床。我喜欢宜家最结实的那张铸铁黑色大床。我会把厨房重新粉漆一下。以后我来做饭给你吃。
也许是这彼此被认知和感受的感情,有太多直觉。我们都是骄傲的人,所以同时感觉到羞愧。之后他有一个星期没有打给我电话。他后来对我说,那一段日子,他感觉自己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因即将纵身扑入,并无后路,所以心里有了恐惧,宁可久久徘徊,得过且过。
我并不觉得自己想他。他对我沉堕的生活并不具备任何改变的能力。我似一早就确信了这一点。我是太功利的人,不愿意和无用的人和事浪费时间。这种爱的能力的阙如,是我的
自知之明。所以他的来或去,对我来说,无伤大雅。
那段日子,我正办理辞职和准备远出旅行。一个萍水邂逅的男人,就如同我后来贴了满墙的寻找阿卡的启事,那亦不会是救渡。虽然看起来貌似一个机会。
那晚下雪。路上喧哗,很多人打不到TAXI,抛锚的汽车排成了队伍。我交了辞职书后,便去睡莲喝酒。这是平时常去的酒吧,在三里屯一个隐蔽的位置里。老板娘是TW和日本的混血,非常漂亮活泼的女子,会调各式鸡尾酒。小酒吧却做得颓唐,只有打磨的水泥地,放几个大红丝绒沙发,绒面上还有烟洞和污迹,墙上贴满巨大花朵。大落地窗外就是北京最常见的杨树。高大,细碎的绿叶
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下午,一晚上。坐在阴暗处的沙发里,即使喝死了也没有人来理。但我喝酒向来有度,因知道自己还需回家,并有阿卡需要照顾。黄昏的时候便拿起外套,起身走下窄小的高陡楼梯。
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往前走,根本看不清楚方向。脸上滚烫。一下午吞咽的酒精又开始在胸中翻腾。刚走出门就扑倒在一棵树下开始剧烈地呕吐。吐出发酸的冒着腥味的液体。但是我看见他。他仿佛是突然出现。他说,我下班,在马路对面看到你,马上把车掉头过来找你。你好吗,良生。
我的头发和脸都已经被雪打湿。我竟不知道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只是径直看着他。他抱起我。他没有用双手托住我,而是把我整个身体扛在肩上。我的头倒悬在他的背上,发髻散开,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起来。他要送我回家,我的心里开始安静下来。
但是我看到人,是手里拿着一块毯子的他。他用毯子裹住我,说,囡囡,我们这就去医院。小时候我因为免疫力低下,经常反复发烧。即使是在大雪的深夜里,他亦要临时推着自行车,送我去医院打吊针。血管太细,护士拿着针头戳来戳去,插不进静脉里面。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可以有任意的介质试图进来改造。我不会哭,只知道躲。他抱着我,身体轻微颤抖,非常害怕。因他害怕看到我的痛。
出了医院便带我去缸鸭狗吃东西。专门做甜品和点心的老店,有热腾腾的小馄饨。食物可以用来抵抗一切痛苦和恐惧。他对我的溺宠,亦是一种剥夺。使我从来都未曾获得独立。即使在成年后离开,带走了身体和意志。
他是我生命里面对的第一个男人,我最终选择背叛和逃离。我们对彼此的生命怀有歉疚和贪婪之心。他使我一直不懂得该如何与别人相处,获得相信。
他把我放在车子后座上。从我的包里寻找钥匙和通讯录。通讯录上有我的住址。然后车子缓慢而沉稳地开始上路。这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男子,他一直沉默没有说话。我把脸埋在自己的头发里。我又开始呕吐。
她搬出自己位于古北的高级租住公寓,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他的旧工房,就这样与他迅速同居。物质她已拥有,所以心里并无计较。她要的是有一个男人,能够在身边,夜夜拥抱在一起入眠,现在他已经出现。
他们把房间重新粉漆了一下,买了新的床,地毯和厨具。虽然简陋简单,但似乎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新的家。第一个夜晚,他们在狭小厨房的餐桌上一起吃饭,卓原做的饭菜。
她并不深爱这个男人,也不觉得家就是这样。但世间风尘漫长清冷,她亦珍惜这淡薄的情意。她和他在一起,分不清是因为性,还是因为她对感情的需索,还是因为他可以出现得如此轻易。也许三者都是。
除了他在寿司店工作,一起吃饭,走在路上,她出去工作,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用来做爱。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7 07:16
以前曾经很喜欢看她的书.....但我更喜欢张小娴的..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7
她的生活并不是她的表面所呈现的那样。
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这说明不了什么。你们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说,只是这依旧改变不了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莲安光着脚坐在沙发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梳头发。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记得她的现实,只想在这个疾病泛滥的城市里,与我一起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着生。这时时刻刻的快乐。
白天在整个已显得空荡荡的北京城里闲逛,寻找最旧的小胡同,用数码相机拍老树,院子,墙,萧条空落的广场及大街。马路上的车子已经非常稀少,很多餐馆和酒吧纷纷关闭。沿途找依旧在营业的咖啡店喝咖啡,让店家放我们带过去的音乐CD,在那里看小说,玩扑克牌,吃蓝莓蛋糕。
晚上找餐厅吃饭,然后去俱乐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时候就在后海边上无人的小酒吧里,坐到天色发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里的小厨房里做墨西哥式炖菜,看片子,开一瓶酒,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凌晨。
这是那年4月间,我与莲安醉生梦死般的闲适生活。时间无限缓慢,又无限迅疾。若要浪费它,就必须不留余地。我们竟如此的贪恋不甘。
但我依旧要问起她的情况。她是繁杂人世中的人物,自会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总是会有牵扯。我说,你这样来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关了手机。
她会否对你翻脸?
那应该是在我已经无利用价值的时候。她微笑。我们有时甚至24小时需要在一起。她替我想法子经营规划,为我服务。我的事情都由她安排。订单,宣传,展览,广告,合同,推广……所有大小事务,都在她的手中。她更要抛头露面,贿赂笼络,软硬兼施……而我是她手里的赚钱工具。她用尽智谋手段想让我成为她手里最昂贵的商品。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已经很长久。
是。快7年了。她似日日夜夜在为##被过滤##心。奇异的关系。因这关系里不会有感情,但却又互相纠缠。她懂得我,亦想控制我。她找我的时候,我非常落魄。接不到活就会很辛苦,有了上顿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下顿。若没有她,被打回原地的生活还是一样,要大冬天穿泳装演出,站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去。饿得撑不下去就去小酒吧跳##被过滤##,关在铁笼子里要被客人扔烟头。
你总是会记得别人的恩。
是。莲安微笑。我们不是没有替对方付出代价。这些代价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因我们就是在做着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要珍惜自己,莲安,这一切所得非常不容易。并且上天有恩赐。
那时候年轻,知道贫穷难熬,却并无悲观。相反却是非常激盛。不像现在,有了名利,反倒觉得自己贫乏,且已无所求,非常之厌倦……
她站起身,似不想再继续这话题。说,良生,我有时会想起,母亲在监牢里问我要烟抽的那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她已决定去死,而我即将离开故乡,不再回去。生命里有很多定数,在未曾预料的时候就已摆好了局。所以,最好只管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死之前的最后一天来活。
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也许是生个孩子。她微笑。我亦不清楚我们该如何让自己重活一遍。
她终究是要回上海去。临行前,沿见带着我们在一家浙江海鲜餐厅里吃饭,算是辞行。夏季虽已临近,晚上的空气还是寒冷。莲安那日态度郑重,正式地穿了正装。是她随身带的惟一一条桑蚕丝刺绣的小礼服裙。黑色的,丝面上有大朵暗红和粉白的蟹爪菊,细吊带,裙摆处是鱼尾花边,走动时轻轻荡漾。搭一条深紫色薄羊毛流苏长披肩。##被过滤##的背,肩头和脖子因为寒冷微微泛青。海藻般凌乱长发倾泻在背上。不化妆,只用些许胭脂。
她好久没有以这样一贯华丽的形象示人。与我一起,只是穿条粗布裤子邋邋遢遢就走在街上。
那一晚,她确是高兴的。说很多话。说的是圈内人的一些丑闻或笑话,只想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又一直笑,把香槟当成水一样来喝。
吃完饭她坚持要去卡拉OK唱歌。天气沉闷,感觉一场暴雨即将倾泻而下。沿见开车带着我们到朝阳门外的钱柜。已经是凌晨1点左右。莲安喝得高兴,又点威士忌。点歌单的排行榜上有好几首就是她自己唱片里的歌。她一翻就翻过去,只点一些过时的艳俗的流行歌曲。脱了披肩,站在当中唱得专注。
这是我惟一一次听到她唱歌。她在日常生活中似要极力摆脱自己的职业,绝口不提唱歌。只想做一个寻常女子。
又把手伸给沿见,约他跳舞。是落伍而温柔的华尔兹。寂寥的蓝光轻漫地洒在小包厢的中央。裙摆在脚步移动的时候,像花朵一样盛放,拍打##被过滤##出来的腿。莲安脱了高跟鞋,光脚踩在地上,非常自然地用手环住沿见的脖子,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口上,闭上眼睛。
我只觉心里黯然。她应该找到一个能够彼此温柔洁净相待的男子。而一个寿司店侍应却是有理由恨之入骨地折磨莲安。因她即使日夜睡在他的身边,也依旧无法被占有。他不懂得她想什么,要什么。他是球赛中因实力有落差,所以只能一直在捡球的对手,因此有怨怒。
而此刻的欢喜知足,对莲安来说,她明白只有一刻,所以肆意放纵。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18
第四篇 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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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像核一样植根在血肉深处。暗的子宫,是一枚沉坠至静的果实,因着意念,逐渐膨胀。渐序发芽。绽出花蕾。枝干挺直蔓延。直到它成为依附肉体而存活的一棵树
。汁液饱满轻微颤动的树。
莲安说,我的##被过滤##里有肿块,子宫又有肌瘤。医生说这妊娠会非常危险。很有可能随时
会流产。但是我要这个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个夜晚,我会见到莲安。她亦这样鲜活,离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里。褪色灰暗的墙壁,水泥地板,斑驳的天花板渗出雨水痕迹。莲安坐在窗台上抽烟。南京的夏天太过炎热,阳光剧烈。她光裸着身体在屋子里晃荡,已不需要尊严或羞耻的提醒。她被某种强大的沉堕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怀孕了6个月的身体,瘦而奇突,##被过滤##肿胀,腹部隆起。她又常是脸色苍白,皮肤上冒出蝴蝶一样的褐色斑纹。莲安的身体似变成一个脆弱易碎的瓦罐。断续地出血。只是少量。但有时半夜在床上醒来,便会摸到床单上温暖并且稀薄的液体。是淡褐色的血。她的腿上也有。带她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做B超。胎儿却每次都还是好的,没有坏掉。
我习惯了她的血,散发着淡淡腥味点点滴滴流淌不尽的血。每天睡觉的时候心惊胆战,怕睡过去莲安就会在深夜流产。一夜要惊醒两三次。或总是梦见自己踩着摸着一地的血。在那段时候,我变得异常惊慌而暴躁。
但是我听到她低声唤我。良生。良生。过来听一听。她坐在楼顶阳台的藤椅上,黄昏,紫灰色与暗红晚霞互相交会。天色暗淡。鸽子在屋顶上咕咕的轻声啼叫。波斯菊开得招摇,在风中轻轻起伏。她穿白色的宽身细棉裙子,把裙沿顺着细瘦的小腿撩到上去,撩到腰部。
我蹲在她的面前,把脸贴在她的腹部上。隆起而柔软的腹部。皮肤温热并且光滑。有清晰轻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打我的脸颊。飘忽但是有力。这小小的生长中的树。莲安用手捧住我的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的心是这样酸涩煎熬。因着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暂。
恩和的生日是2月17日。早产。生下来的时候不足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进氧气房里看护。莲安在怀孕时的不知节制,酗酒抽烟,以及心情抑郁,都给孩子带来影响。我每天给莲安送完饭,便去婴儿护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着她在恒温氧气箱子里入睡,或者醒过来,转过脸,用黑眼睛静静地看着空处。有时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头。她像一个被折断了翅膀的天使,陡然来到这个尘世,还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为爱惜她。三天后,第一次把她抱在手里,这柔若无骨的小小肉体,像水泡在手心里碎掉般的透亮。让我惊惶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的胸肋都会搁着她。她很虚弱,但依旧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头发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极其明亮,总似浸润着眼泪。小脸如同莲花般皎洁。非常爱哭。笑起来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烦恼。
就是这样的小小宝贝。
哭了要冲奶粉给她喝,半夜还要起来换尿片。但她使我和莲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来,是这样簇簇涌动着的温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产妇,每天都有大堆亲戚出入,热热闹闹。孩子轮换地被抱着,亲吻,抚摸。鲜花与礼物从不间断。莲安却冷清,只有我一个人来来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问起父亲为何没有来,我与莲安均会不动声色,微笑着说,他有事出差。于是他们回应,真辛苦。自己一个人来生。怜悯就显露在脸上。
这世间许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会觉得别人若与他们的生活有细微不同,便也是极大的罪孽。他们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里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圆满。我与莲安倒是无谓。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后便没有男性的手来抚摸过她。没有再多的人对她表示欢迎。有些人生来便带着生命的诸多欠缺,犹如一种原罪。恩和亦没有躲过。
恩和自小便是敏感激烈的孩子。敏感的孩子都容易早熟,激烈则容易带给自己和旁人伤害。她3岁的时候,便会因为小小心事,不愿意吐露,一个人关在紧闭的房间里不出来。身体也虚弱,三天两头就会发起低烧。这低烧有时候给她喂些许糖浆就会平息,有时候不知不觉半夜醒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就已经烧得滚烫。于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连夜打车送她去医院打吊针。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对她的更多关注。所有的爱与恨都是都有着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实对她诚惶诚恐。因我与莲安,皆有过欠缺的童年,知道这欠缺的阴影难以驱除,甚至对一生都留下创伤。且只能通过漫长而流离的自我摸索,才能够渐渐探测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岁时开始带她在身边,就未曾轻易离开她。
独自一人带得非常辛苦。平时只能在她入睡时,趁些许安静,抓紧写稿。亦有时让她在地上嬉戏,一边用言语哄她,一边在桌子上写。去超市买菜都用囊兜抱着她在胸前。
我总是要随时在她的身边。让她知道饿的时候,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伸手就能找着我。这对她会很重要。让她知道,在身边总是有一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0
7月,莲安在南京度过生日。我们平时都是不关注生日的人,从不庆祝,但这次我却想攒钱带她去西餐厅吃顿好饭。
她少女时候与一辰在一起,且之后又出人头地,见多了奢华干净的环境,骨子里不是没有华丽作风。且要多奢侈就可做到多奢侈,煞是纵情。但今非昔比,如今只是去家小西餐厅,便让她雀跃。那日听我说订了位置,就兴奋地去衣柜里找衣服。不管景遇世情如何转变颠
倒,她总是有赤子般澄澈情怀,非常天真。
根本没带出来几件贵重衣服,找了半天,翻出一条旧的缎子连身裙。被压得很皱,用熨斗耐心熨平。芍药花图案的长身裙,本来腰身就是宽的,现在穿上已是紧包着肚子。不能穿高跟鞋,便穿了我的一双球鞋。找出一条镶土耳其玉的银项链,也郑重地戴上。
我们吃了小牛排,三文鱼,新鲜树莓,以及冰激凌。又特意为她开一瓶香槟。最后她发现还有一只小小的栗子蛋糕,欢喜得拍手惊叹,笑脸如同绽放的花朵般亮烈。在那一个瞬间,尹莲安似又回到了过去。繁华隆重的世间,一个脱去光彩面具的名利女子,亦只是一个暴戾天真,需索着欢喜与感情的孩子。
这百般物质对她的经历来说,只是寻常。但她知道,如今这一切,只是我为她尽力而做。她不言感激。她只是欢喜。
喝光了那瓶香槟,两人醉醺醺深夜走出餐馆。却是夏夜的一个好天。空气湿润清凉。在路边灯火通明的市场小摊上,我买了一小把农家采摘下来的栀子花给她。大朵白花连着青翠绿叶,芳香醇郁。她折下一朵轻轻别到她的发鬓上去。脸上的胭脂已经褪了,一张脸在夜色中闪烁出洁白光泽。
她轻叹一声,说,良生,我亦觉得我已经老了。但今夜我多么感慨。真想与你一起再像在稻城时,痛快地跑上一段路。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就能与你跑一圈。
我说,那我来背着你跑。
她说,好好。笑着往我背上扑,两个人打打闹闹,欢喜起来。一路走回公寓。
在那个夜晚,我们失眠,无法入睡。她拿了一辰给她拍的照片出来。亦是有一朵栀子花别在漆黑长发边上,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白,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有着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她说,那年15岁。日子真是过得快。尹一辰是在去年患癌去世的。我出去旅行,只为这件事。自在上海分别之后,我就再未见到过他。
她说,我亦觉得难过,一个人到处走。我似是不再爱他了。但却记得他的一切。就像那片海,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却仿佛始终站在那里,听着雨水掉落在潮水中的声音。是这样缓慢,寂静而又漫长的记忆。良生。
恩和两岁多的时候,我的手头渐渐宽裕,刚好以前的YOGA老师爱茉莉从巴黎来信邀约我去旅行,说,你可以来巴黎住一段时间,住在我的家里。站在露台上能够看到塞纳河。而夏天的塞纳河边,是有人唱歌跳舞的。或者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咖啡店里晒太阳。
我之前一直照顾恩和,的确已很少时间关注自己的生活。她又热心替##被过滤##办签证手续。一应落全之后,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恩和上路。
我穿着仔裤,白棉衬衣,背了登山包,把恩和放在胸前的囊兜里,坐深夜12点的法航。脸色疲惫的夜航旅客。充满嘈音而又无限空旷的机场。熟悉的荒芜感突然迅疾地包围过来。
我感觉自己似乎在上一艘船。在梦中我见到过那艘船。它的船舱里躺满了各种肤色,讲着各种语言的人。它要经过马六甲海峡,大西洋,在波涛汹涌的夜色中颠簸。它去向一个又一个陌生遥远的城市。意义不明。
11个小时的飞行。恩和一直睡觉,睡醒了就喝水。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很乖。我怕恩和丢失,上洗手间也背着她。狭小的卫生间里,看到镜子里自己脱水干燥的脸。洗手,水声在
巨大的轰鸣声中失去了质感。我用手臂围绕着胸前的孩子。恩和温暖弱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我突然想起这长途飞行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外出。我潜心躲藏,与恩和互相依偎,似与世相隔。现在终于又出来面对繁盛世间。
我不觉得我的一生已经了结。有些事情结束,有些事情开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依旧觉得心神荡漾。有了恩和之后,我开始对这个世间有更多肯定感受。她使我真实体验到生命彼此需索与交付的恩慈。没有计较。没有条件。我亦开始变得确定。
经济舱的位置窄小。坐久了就让人感觉缺氧昏沉。有人彻夜不眠地看电视。空气混杂着各种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喉咙干涩。我在闷热的机舱里间断地醒来。醒过来就分明地见到莲安。她坐在我的对面,直发倾泻,戴着##被过滤##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这是两年前我在云南四川路途上邂逅的尹莲安。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但是我记得她。我知道她总还是会突然出现的。或许依旧是在车站的某处,等着我,对我说,良生,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于是我就昏昏然低声地在寂静里说,我愿意。
她痊愈出院的那天,我早上去医院接她们,莲安已抱着恩和不辞而别。空落的床铺只留下一张纸条在枕上:良生,我回上海,挣钱养活囡囡。请你回北京,与沿见和好。再会。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条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0
我的法国籍YOGA老师爱茉莉说,我一直觉得人的苍老是从眼睛开始。眼睛老了,人也变老。但是良生,你应该是经历过这样多事情的女子,却怎么会有一双童贞的眼睛。仿佛你的身上从来都没有故事。你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
我与她在一起相处,彼此回应,不觉得浪费。她是34岁的巴黎女子,在印度住了5年。两年前来到北京。教课和旅行,就是全部的生活内容。有着安静的绿色眼睛的女子。喜欢穿蚕丝的刺绣宽脚裤和绣花鞋。
我们练完1个半小时的YOGA,从工体出来,有时会相约一起去附近的使馆酒吧区,要半杯薄荷酒喝。酒吧里常有歌手驻唱,偶尔亦会听到有打扮艳俗的女歌手在那里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阕,今夕是何年……声音细微宛转,幽深难恻,动人心意。我坐在爱茉莉身边,闷头喝酒,心里却有怆然的温暖,慢慢汹涌,直至流深而静默。再多的事,从何说起,又如何说清。我只觉得自己日益静默,亦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别人说。
那日周末,窄小酒吧里烟雾呛人眼,格外吵闹。我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突然听到莲安的声音。抬头却见是挂在墙壁上的小电视机,频道正换到娱乐台,在转播她的新闻发布会。她再次复出,新的经纪人是柏大卫。四十六岁的TW男子,花花公子,业内极有头脑手段的金牌经纪人。他替她付了赎金给Maya,摆平旧案。接手代理她的摄影,唱片,电影。安排给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为英国一本著名的非主流杂志拍了一组服装图片。并开始筹备新唱片。
那组图片帮她获得业内一个注重风格和个性的摄影大奖。选的女模特,锦衣夜行,削瘦,素脸,裸身穿盛装,游走在伦敦古老阴暗的街道上。气氛诡异,手法却简单利落,是莲安固有的粗糙和不经意,但有重击人心的XG。良生走上商业摄影路线,天分依旧显露无遗。她的翻身仗打得无懈可击。
在电视上,莲安说话简洁,很快消失。想来她依然不太习惯采访,神情似逃课的女孩子,有几分桀骜和生疏。她又变得很瘦。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瘦。穿着大朵罂粟花薄缎露背裙,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漆黑长发,戴一对##被过滤##耳环。脸上有胭脂,唇亦湿润。她这样艳不可当,却总不觉得矫作。这是其他小明星与她无可比拟的一点。她不是漂亮的女子,且平时多露着自我。但一到合适地点合适时候,这自我便会闪光。她便是有着熠熠光芒的明星。
这也绝对不再是在火车站里,拖着泥污的绣花拖鞋,在雨水中走路的落魄女子。
我仰起脸,和身边人一起,看着电视,不动声色。人音嘈杂,我不能听得太清楚。但我看到她对着记者的话筒,在谈到自己的生活近况时说,我隐退了一年,去英国读摄影理论。闲来只是背着包坐火车到处旅行,用数码相机拍一些记忆快照。我觉得人在适当的时候,就做适当的事情。我不勉强自己……
她显然是在说谎。落魄的尹莲安,在那一年是被人控告,被身边的男人卷走了钱,被所有的人离弃,独自挺着大肚子,隐姓埋名,流落在炎热的南京,住在破烂小公寓里,没有任何朋友探望,抑郁,抽烟酗酒,在医院剖腹早产,生下一个没有父亲迎接的女婴。
这盛名下的真相,不会有人得知。即使她在对整个世界说谎,我还是懂得她。亦会为她一生守口如瓶。
对外人,她素来坚韧聪慧并且自卫,从不暴露自己的创伤和脆弱。她亦从不给别人机会来明了和懂得她的意志。这么多喜欢她的人,买她的摄影画册,买她的唱片,只是需索她所制造给他们的幻象,可以赞誉可以唾骂,喧嚣包围。而这个人,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这就是相忘于江湖的广漠无边,并没有一丝丝暖意。
她所得的,只是恩和,她的女儿。以及你,良生。她说。她把她的窘迫颠沛,孤苦无告坦白给我,并要我替她担当。是这样浩荡厚重的一种交付。她的落寞,对世间的不信任,她的痛不欲生,她的落魄流离,她的沉堕,她的用力,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说明她的意志。执拗如此。
良生,我回上海,挣钱养活难囡囡。你回北京,与沿见和好。
而她也许在火车站接我的一刻,就已做出了她的选择。而我一开始就已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我懂得她。只是怕她站得太高,她会寂寞,亦觉得寒冷,曲终人散之后,又不知会有谁等在那里轻轻拥抱她。
我再次看了一眼电视上那张熟悉的脸,喝完杯子里余下的酒,然后穿越嘈杂人群,离开了酒吧。
到达戴高乐机场,是凌晨五点。夜色还未褪尽,有大雨。持续的高温退去。雨水淅沥有声。车子开在由机场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粗大的雨点撞击在敞蓬玻璃上发出直接有力的声音。零落灯光在雨雾中闪烁出光亮。
公共汽车站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等候,孤单地坐在遮雨蓬下的椅子上,脚边的路面上,有发亮的水沟漂浮着大片的梧桐叶。一些陈旧庞大的建筑轮廓在黑暗中飞快地掠过。亮着灯
光的店铺门边,神情寥落的年轻男子站在门框边上,看着大雨。
凌晨中将醒未醒的湿润的城市。在离中国9600多公里的地球的另一边。在一个陌生的欧洲城市里。我抱着恩和坐在爱茉莉的车里。恩和已经睡过去。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吸吮她的气息
作者: 阿人力 时间: 2004-3-27 07:21
累了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1
深夜的时候,她醒来,直起身,点了一根烟。
我说,囡囡呢?为什么你不带她在身边。
我暂时托付了一个阿姨照顾她。我需要挣钱养家,并不是时常在她身边。良生,我知道你会对我说钱不是主要问题。而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得到爱。但我有时却不知该如何给。原来我也只是一个懵懂而无能的母亲。
她又说,良生,其实生下囡囡以后,我有过后悔。我已经知道生命里诸多煎熬苦痛,却仍然一意孤行,生她下来。我仍旧是自私。
我说,她会有她自己看待生命的方式,也许未必与你相同。
我仍旧希望她能代替我,重新活一遍。
你这样自己走出来,柏会如何?
他能如何?他靠我赚钱,即使是机器,也要加点油小心维护,才能用得长久。他很聪明,知道我这架机器比起其他机器来,如果保养和使用得当,所得会最多。
你有想过离开娱乐圈吗?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有想过不再写作的生活吗。良生。
我们的生命里是有指令的。不能选择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里面有太多沉堕或不可自拔,也难以回头。这原就是一条不归路。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轻轻地笑。我们一直在做着一件重复而不会有结果的事情,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它注定又要滚落下来,但还是拼尽力气再次推它上山。这是被注定的惩罚。因为你活着,并且要继续活下去,它就成为你唯一的意义。只是良生,生命的时间若太漫长,我便会失去耐心。
莲安裹上毯子,拉住我的手,走,我们去船头看看。深夜的海风剧烈而寒冷。在黑暗中走上倾斜的船头,我们看到了满天的繁星。低垂地闪烁。明亮。寒冷。有清楚的星宿轨迹。一架飞机正在其中缓慢地航行。冷风猛烈地席卷。让人几近无法呼吸。
她坐在甲板边上的搁沿中,仰面躺下来。长发在风中猛烈地晃动。她看起来非常愉快而丝毫不觉得冷。
还记得以前是什么时候坐船吗?
记得。父亲带我坐船去上海,也是晚上出发,睡一晚,凌晨的时候抵达。他早上唤醒我去看日出,船头挤满了人,并且风大寒冷,他就用大衣裹住我,把我举起来越过别人的肩头。从海面上跃现出来的太阳,显得很刺眼,但是静谧。他想带我认识这个世间。我尚年幼,觉得一切景像都仿佛是一扇门,推开去便会另有天地。身边来回走动的起伏的陌生人,这些气味,海浪的声音。还有半夜醒过来时船在风浪中的颠簸。那时我不懂得困倦。深夜时还睁着眼睛听风在海面上呼啸而过的声音。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感知。
她听我说完,眼神非常安静。然后抬起头,说,你看到了吗。那些星,闪烁着光亮,看起来很近,但有人说大部分的恒星距离我们均在几百万光年之内。即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星,离我们也有约四光年。也就是说它的光,要花四年才能抵达地球。
这样,当那些光亮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它们的回忆。
所以我们要记得。记得一些事。记得生命的一些事情。良生。
在大连我们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坐上长途车又往山东走。莲安并没有目的,她亦不过是像在去四川云南那样,只是走在路上,不停下来。车在半途一个小镇加油,莲安突然说累了,想睡一会。于是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农家自设的旅馆,开了一个房间。
小镇群山围绕,田野荒芜。房间里没有热水,并且肮脏。但空气很新鲜。夜幕降临的时候,一种深邃的寂静笼罩了天地。我们吃完简单的晚饭,就走到露台上,看着黑沉沉的山影。莲安的话,在这次旅途中一直非常多。
她在黑暗中点了一根烟,说,良生,我要告诉你的一件事情,柏也许死了。
我不言语,一阵凛然,看住她。她抽一口烟,微微笑着,又兀自说下去,他心脏病发,我没有救他。我想他应该已死。他其实已打算与我解除合约,因我对他时有违抗。我亦不爱他,连他摸我的手都觉得恶心。
他那日对我说,人性本就是恶的,这世界上没有善良的人,包括你和我。
而这个圈子里尔虞我诈亦只是平常。看得多了,便觉得似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亦让人感觉世间会失去了大信。Maya与卓原曾这样对待与我,使我在其中如脱胎换骨般地揉搓。这样波折,我还是觉得自己内心有坚持。我是在爱着。爱着我相信的一些东西。
那个晚上我只是突然对他极其嫌恶,觉得他要来打破我内心某种脆弱的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心里静好地燃烧着,但他要吹一口恶风来惊扰。于是我先用烈酒灌他,再用语言刺激他,然后弃他之不顾。但现在我开始有悔意。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他。你该知会我。
良生,世间诸多细微美好,总是让我内心凄楚,并且起伏不定,而沧桑人事,就算如风浪席卷,一样可以不忧不惧。只是这失望,为何总是无可回避。
亦或那是因为我是一个贪恋不甘的人。爱总会使我们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她低声笑起来。而最终我只是觉得有些许厌倦。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整个晚上,在她对我吐露真相之后,我开始惊扰。一直担心会有人来敲门,一路跟踪到此。然后带莲安回去。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对待世间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暴戾与天
真,不遵从任何秩序或规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1
第五篇 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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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宋盈年,是在从巴黎回北京的深夜航班上。夜机总是令人疲惫。半夜恩和饿哭起来,客舱里的旅客都在睡觉,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我心里慌乱,一边低声哄她一边从包里找奶瓶。旁边一直在灯下阅读书籍的男子便放下书,凑身过来说,我来抱着她,你来喂她吃东西。
恩和似喜欢他,一被他接过去,就止了哭,并伸出白胖的小手抚摸他的眉毛。他微笑,
轻轻用脸贴她的小手。我便去看他的眉,那男子生一对极其清秀而浓黑的眉。又看他的脸。五官亦是普通,却有一种平和洁净的欢喜。
宋盈年那年33岁,建筑工程师,是来巴黎开会。是温和安静的男子。有这个行业所需要具备的某种阴柔特质,耐心并且思虑细密。因有时候负责一项大工程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他从来都不是急迫的人。
航行的时间太为漫长,我们于是慢慢有交谈。他随身带着水果,有苹果,凤梨和橙,洗净削皮后,切成一块一块,整齐地放在保鲜盒子里。拿出来弄得碎软,慢慢喂给恩和吃。我说,真是麻烦你,不好意思。他说,带着幼儿出来旅行,颇多麻烦,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一起同行,这样可以有个照顾。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自然,没有丝毫要探询##被过滤##的好奇。我便很直接地对他说,恩和是我朋友的孩子。现在我来抚养。
他说,哦,是这样。淡淡的,不再询问下去。他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觉得突兀奇异的人。
这样的性格,看起来宽阔厚道,实则也是一种巨大的无情。想来是因着这个原因,他与沿见不同。沿见的感情有既定的秩序与规则,所以总是试图让我顺服。而盈年,从最起初开始,便对我从无任何期许,自然也无失望。他是觉得我只要在那里,就是好的。
后来他常常过来看望我与恩和。他真是喜欢孩子的男人。恩和与他亲近,也许是因为自出生之后,便一直未曾受到过男性的爱抚。盈年抱她,逗她,把她举起来抛上抛下,或让她坐在他的脖子上,使她咯咯地笑到似喘不过气。这样无限欢喜。
他又带我与恩和去公园,看看湖,划划船,然后找餐厅吃个饭,晒晒太阳,安稳度日。他是那种情智并不敏锐的男人,一心只有工作,思维简洁直接,内心亦有孩子气。是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人。
大约是一个月之后,他邀我陪他一起去看房子。他说之前为了工作方便,一直住在市区中心的高层公寓里。地段喧嚣,是塔楼,不能南北通风,且光照不充分,周围也无均衡绿化。心里始终不喜。现在想买个有花园有露台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通常是在郊外。他开车带着我与恩和前往。那联体别墅设计大方干净,美式风格。并不是昂贵的社区,但也是口碑甚好的房产。一共三层。前后有广阔庭院,铺着翠绿草坪,非常养眼。他抱着恩和,带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下来。一楼是大客厅,落地玻璃窗洒进明亮的阳光。恩和被放下来之后,就开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爬来爬去,非常高兴。
他说,这么大的花园,可以种些什么?
很多植物和农作物都可以种。西红柿,南瓜,茄子,刀豆,玫瑰花,波斯菊,竹子,葡萄藤,樱桃树……还可以养两条狗,数只流浪猫。
他说,是,是,这样要做菜直接可以从自家花园里去摘。很好。就是不太懂。
买书来看看。休假日料理一下,应该也就足够。
装修呢?
这个可以很简单,现在这样白墙木地板就已足够。只是要买一些喜欢的家具和装饰物。家里要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才会愉悦。对喜欢的东西,要随时随地收集,这样不会临时抱佛脚。
他说,是,是,说得非常对。那我可以把你与恩和放在哪里呢?是楼上阁楼,还是储藏室里?
至今我不清楚盈年为何会接受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女子。我又时常沉默,并不与他说什么话。他亦是常常显得无话可说的人。对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稳不落爱憎。即使是对恩和,也是一种本能的爱护与娇宠,并无偏心。后来我们领养数只流浪猫,他一样极具耐心,每日下班回来,再疲累也精心为它们调食,然后带着恩和与它们一起玩。
他对他身边的世间,有中正的情缘。从不剧烈,亦不稀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算是迅疾。但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最起初的几分钟里就可做判断。他有自己独立完整的一个心灵世界,不需要任何人进入和打探。我不了解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的感情历程。而他对我的过去,绝口不问。亦不显露任何好奇。
就是这样活在当下的人。
每天早出晚归上班,加班,工作尽心尽力。不太和朋友交往,更喜欢与自己相处。休息日便在花园里整理花枝,割草,浇水,带着恩和与小狗小猫们不亦乐乎。爱读佛经,一本楞严经,翻到烂熟。
恩和4岁的时候,我收到沿见的消息。他从美国回来,在北京,要与我见面,并要求我带上恩和。我犹豫了两天,没有告诉盈年,还是决定去见他。
他住在凯宾斯基。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碰面。他独自一人,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西装,打扮工整。比以前更为英俊沉着。人略微有些显胖,想来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旧是他以前所时常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3
那年的春节,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外面焰火冲天,家家团圆的气氛浓烈欢喜。莲安却因周期性抑郁症又开始起伏,为一点点小事与我怄气,并打碎桌上的碗盘,然后独自走进卧室摔上房门。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把冰冷的饭菜倒进垃圾箱,一个人在黑暗寂静的客厅里坐下,听着外面烟火嚣叫,孩子的笑声,电视里热闹的晚会噪音。
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房间里看莲安,推开门,却看到她伏在床沿上,喝了酒,晚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喝酒。你这样会毁了孩子。
她大声吼叫,你给我滚出去。滚。
我非常疲倦,但依然清扫了地面。然后想稍微躺下来歇息一下。她依旧拉住我不放。我因为几日没有休息好,她又时常出血,让我惊惶,心里亦是暴躁。我说,莲安,请你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绪。我对你的感情,不能是你手里的工具。
她彻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难道没有感觉满足吗。你对我施以同情怜悯,用来自我疗伤。你就跟那些去非洲看望得了艾滋病儿童的明星一样,沾沾自喜。你只想满足你自己。
我只觉得心脏底部的血像潮水一样冲到脸上。潮水把我冲垮,无法自制。一言不发,走过去把莲安从沙发上拉起来,用力掌掴她。一下,又一下。脑子里竟已一片混沌,什么思想都没有。
停顿下来的时候,便觉得右手手掌滚烫而剧痛。转身走出了家门。
走到街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冷风一吹,人就清醒过来。已经是冬天。大街上空旷清冷。我只知道自己还需留在莲安的身边。即使她再如何为难,我仍旧懂得她。并因这懂得,可以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她。在大街独自缓缓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时营业的超市给莲安买了一罐加钙奶粉以及鸡蛋。便回家去。莲安却不在,家里空落落的。我躺在沙发上等,实在疲倦,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在黑暗中突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莲安就坐在对面。我扭亮灯,说,莲安,你去哪里了?
她神情平静,穿着大衣未脱。在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半边脸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会这样重,吓了一跳。她说,我去火车站了。以为你要走。找遍候车大厅。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轻轻哆嗦。我至为惊惶,走过去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说,原谅我,莲安。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说,是应该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良生。你本不需要过这样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们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牵累你,沿见亦是会杀了我的。她笑,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良生,她说,等你回北京就嫁给沿见。我们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愿意与你同床共被一醒来便要牵住你的手的男人,又会有几个。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怪异,很轻很细微,就这样我看到了她裤子上的血,一摊一摊地晕染开来。都是黏稠的浓血,还在不断地渗透出来。她靠在沙发上,分开双腿,用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她说,良生。我们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么想靠近你。这样我便会温暖。
我在凌晨3点把莲安送进医院。她在预产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医生说只能是采取手段早产。若运气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说,她的丈夫呢,进手术室之前得先签字。
我说,她不会有危险吧,医生?我只要她没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里非常恐慌。她不耐烦,说,会不会有事我怎么能够预料,她丈夫到底来不来?我说,他出差去了。我来
签。我来。我拿过那单子,都未看得仔细,便签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手颤抖着竟停止不下来。
莲安被推进手术室大门的时候,神情非常冷静。她已决定剖腹生产。白被单盖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弱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头发散在枕头上,黑发衬得脸更加苍白。脸上的轮廓变回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为阵痛挣扎而轻轻颤抖,抓住我的手说,良生,若我知道会这样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强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气,莲安。我们煎熬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今天。
她说,是的。它现在要来了。她轻轻叹息。它要来了,我却又感觉害怕了。她微笑。帮我去买豆沙圆子来,良生。那种甜的热的糯糯的小圆子,我好想吃。
我说,好,我这就去。你一定要乖,莲安。你要留着点力气,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她说,我知道。我爱你,良生。
我也爱你,莲安。你要相信我。我含着眼泪,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轻声说,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松开了我的手,医生强行把车子推进了手术室。那门即刻就被紧紧地关上了。
我飞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买了豆沙圆子。又跑回到医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没有休息,觉得非常疲累。走到手术室外面的墙角椅子边,坐下来,头一靠到墙壁上就觉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觉得自己要睡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节日,比如国庆,中秋,春节,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惶惑的时候,因知道自己必须小心控制。他已经消失,我对他的记忆正逐渐沉入暗中。像断裂的船,一点一点地折裂着,沉入海底。彻底的寂静降临在内心深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4
这是我们之间惟一一次深入感情的话题。也就在那个晚上我有了暖煦。本来我们都已经商议好,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极其容易怀孕的体质,又有过反复流产,盈年觉得会伤身体,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亦是欢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动物等一切生命。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女儿。宋暖煦在10月出生。阳光晴朗温暖的秋天。
恩和已经开始上幼儿园。每天黄昏,我必亲自去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家。暖煦虽幼小,但看得出来性格与盈年相似,厚朴沉实,略显得钝,长大之后,也必然是那种大气而无情的个性,对很多事情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坚决然一如莲安,且轮廓里逐渐有了沿见的痕迹。脸颊上有褐色圆型小痣,非常神奇。是敏感的依赖感情的孩子。心里有许多计较。她亦喜欢与我说话。
良生。她说。她一直被纵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间的关系如同成人。她说,今天老师说起你以前写过书。她家里有一本你以前的旧书。
是。我写过。
为什么你现在从来不写字。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后会给我看你的书吗。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个人写一本书,只是为了记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说他自己的故事。
记下来是为了不会忘记吗。
有时候也是为了遗忘。因遗忘会让我们得到内心的平静。
那什么样的事情该记下,什么样的事情该忘记。
比如说,今天你邻桌分给你一颗糖吃,你就要记得,并且明天给她吃两颗。若她抢走了你的一颗糖,你就要知道她为什么抢,如果她没有理由,你就要告诉老师,给她教训,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动送给她。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便要忘记。
有时候这对话会让我觉得艰难。但我仍旧希望恩和能够明白。我不愿意让她自己去摸索太多东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盈年问我是否打算一直对恩和隐瞒。我说是。
我决定不让她知道太多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对她说清楚的,从我的父亲,从阿卡,从云南四川一路说起,亦可以从临,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卫,一直说到沿见……但是说明又如何。这诸多辛酸苦楚,颠沛流离,人情冷暖以及世态炎凉,种种世间的人情与真相她自会有分晓。我不必勉强她去了解或试图懂得。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明白。因为不懂,人世甚少宽悯。所以有些事情,无知也是恩慈。
自我说服了沿见把她留给我之后,我不再让沿见来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遗忘更好,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我已让她随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小对她倍加疼爱的宋盈年。而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而任沿见,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创造她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她,虽然他爱她。
我不愿意让她明白这种残酷。
她在她的成长中,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亦只能是感恩。
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越来越忙碌。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围绕着盈年,恩和,暖煦,关心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健康。日常生活无非是穿着粗布裤和棉恤,牵恩和的手,推着暖煦的推车,带她们去附近市场买蔬菜,大把鲜花。喂她们吃饭。带她们晒太阳,晚上讲故事哄她们睡觉。有时候也会穿雪纺刺绣的衣服,穿细高跟凉鞋外出。那是陪盈年去听音乐会或出席公司聚会。
我不再独自出去旅行。不看电视。不做美容健身。不打麻将。我没有一般家庭主妇的自我沉溺,亦甚少和外人交往。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似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在我们一起生活5周年的时候,他内心欢喜,买了一枚钻戒给我。没有询问我婚姻的事情。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直接地提过。但被我回避。之后,他就不再提。时间越久,越觉得婚姻不重要。这份契约是与相信无关的见证。惟一的不足,不过因我不是他正式的妻子,他常常为该如何介绍我而觉得头疼。
他又不喜撒谎。那时候他便有孩子般的尴尬神情。但对我并不悔改。
我们的生活,一直以来清简朴素。盈年在公司里有职位,但从不买奢侈品,亦不讲究。工作再忙,休假日必定开车带着我和两个女儿,带上小狗,一起出去爬山野餐。
那枚戒指太过闪亮和昂贵,自然舍不得戴。放在抽屉里收藏起来。一双手已因长年做家务变得粗糙干燥,不再是以前的洁净细腻,盈年时常替我记得买一瓶护手霜,放在厨房的洗碗池边。若他回家有空闲,也必定帮我一起来做。毕竟,这个四口之家,是需要不断地付出经营来维持。所有的完满到了最后,亦只是平淡甘愿,波澜不惊,看起来非常庸碌。
我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静,越来越静,像水流到更深的海底去。我的话越来越少。但这沉默里有无限富足,只是因为心安。抑或是因为我记得和遗忘。
我还是会见到莲安。偶尔夜深人静,午夜失眠,我独自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灰紫色的天空微微渗出亮光,整个居住区的小栋别墅都沉浸在深不可测量的寂静之中。星辰的光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4
又 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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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一个标记,把这个框架附在书后。似是留给这本书的淡薄纪念。
写这本书的日日夜夜。很有长一段时间,是带着稿子,辗转在北京上海的各个咖啡店里,在飞往欧洲的夜机上,颠簸的船上,日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客车里,车站和机场,小旅馆,甚至街头某个广场椅子上……断断续续,反复设定。
从春天到冬天。在北京。最终写完它。
长篇初稿框架是用笔写在一个本子里。在《蔷薇岛屿》的《再见,时光》里面,有极简单的雏形。最终也只引用了很小一部分。并且写到最后,一些情节开始自己产生变动。
做为一个标记,把这个框架附在书后。似是留给这本书的淡薄纪念。
1 苏良生2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内心软弱的人容易得高血压,父亲脑出血。她独自在北京生活,以撰稿维生。住在公寓里,养了一条狗。常拧不开罐头盖子。自己修理热水器,花洒,买烤面包机,做着琐碎的事情。受不安全感的困扰。记忆太深,即使有人过问,也无从说起,所以在别人面前,她是一个独立的沉闷的女子。
2 对城市生活沉溺其中,又态度边缘。不认同,也无融合。和周围的人关系疏离,有自闭倾向,转而关注自我的深层感受。因为内心阴影,常常哭泣。暴饮暴食。觉得自己该做的还未做,该说的还未说。在一瞬间开始变老。
3 为试图恢复自己的精神状态,良生开始一份杂志社里的工作,每天坐地铁上班。12月,在圣诞节的时候,良生参加俱乐部派对,邂逅任沿见。沿见33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那天带着他的同事倪素行一起来。内敛沉着的男人,戴着军旗手表,脸上有痣。他自然地接近良生,留下她的电话号码。
4 沿见约会良生,两人相处默契,但良生已经打算辞职,外出旅行,依旧是敷衍。借故离开。辞职那天,一个人在酒吧喝酒。晚上下起大雪,她醉酒在街头。沿见带她回家,看到良生脏而杂乱的小公寓,养着小狗,有许多枯萎的植物。沿见替她收拾房间,然后离开。
5 2月。良生辞职。走上一个月的荒凉旅途,在云南四川进行省际旅行。在大理暴走,对丽江失望,在乡城停电的夜晚走在坡道上看星群。旅行使她的回忆和写作断裂地继续着。在小镇与小镇之间,独自坐长途客车。住在火车轨道附近的小旅馆里。对父亲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心中点燃,熄灭。她觉得自己在失败和寻找上浪费了太长时间。梦到童年,她的朋友们和爱人们。
6 在稻城的时候,邂逅莲安。莲安是丰盛,原始,妖娆,有生命力的女子。虽遭受磨难,但性格是天真开放,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活力强盛的女子。非常坚韧,略带杀气。而良生桀骜不驯,内省自持,有封闭性。
7 良生和莲安在稻城共度一晚。茶花烟,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起在藏民家里同住。次日凌晨莲安在桑堆独自下车,等待去往乡城的客车。两人告别。难忘的印象。良生到了康定,最后回到成都。在酒店里看到沿见发给她的短信。在路途上独自看到烟花。
8 3月。良生回到北京,开始写作关于父亲的电影剧本。(良生的父母离异,母亲在她7岁的时候离开。有孤独的童年和少年。和父亲之间的深爱及冲突。17岁恋爱,不断反复,寻找温暖。为了脱离自己的生活,离家和一个认识仅三个小时的异地男人结婚。婚姻维持了三个月。不被祝福,注定是个错误。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父亲来看望她。她倔强,不肯回头,又独自远走。母亲淡出良生的生命。父亲的爱与无助,影响了她的一生。)
9 莲安断续告诉良生关于自己的童年和往事。(母亲是以单身的身份,独自抚养她。莲安被反复寄养。10岁的时候,母亲嫁人,生下弟弟兰初。后母亲不堪虐待,对生活失望,毒死莲安的继父。入了监狱。15岁,莲安独自到北京,投奔商人柏一辰。母亲在狱中自杀。莲安被送到外地读书,一辰最终与一个ZF##被过滤##家庭的女儿结婚。莲安不愿意被摆布,跟随其他男子去了广州。卖##被过滤##碟,做##被过滤##女郎,和摇滚歌手同居。生活混乱并充满痛楚。与不同的男人同居,遭受殴打,虐待和分离。后到上海,认识Maya。Maya是同性恋女子。帮助莲安成名。莲安虽才华出众,但具有颓靡的本性,时常无疾而终并随波逐流。)
10 母亲对莲安有巨大影响。莲安兼具堕落与奔放的激盛力量,一直试图与生活对抗。成为演艺圈内的明星。又学习摄影,试图做一本有关于记忆的摄影集,想把生命中的时光弥补过来。想拍下童年时代的大海,所有消失的记忆……她流落于一个又一个小镇,拍各种景象,想找回自己的生命记忆。莲安与良生在精神上产生巨大的依赖。
11 莲安回到上海之后,开摄影展。良生去了上海,与莲安重逢。两个人一起去酒吧喝酒。一起去小超市买香烟。良生受到莲安的吸引,渴望成为她的一部分。莲安的沉堕放纵,良生甘心承担。
12 5月。莲安不堪忍受与寿司店男子卓原之间的恶性关系,并对繁华顶端心灰意懒。驾车来到疾病泛滥的北京,与良生见面。与沿见一起去唱卡拉OK,吃饭跳舞,喝酒。莲安对良生说,她想要个孩子。莲安在良生家里住了17天,不离尘事,平淡知足。然后不辞而别。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6
终於贴完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安妮写那么长的东西。。。。当了‘作家’果然不一样了。。。。。
贴到第三贴我就累了,不过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和突然的动力让我全部贴出来了。
安妮,我算是对得起你了,哈哈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29
原来长篇对安妮来说真是负担过重,。。。在最后竟觉得要一一解释才可让别人让自己知道写了些甚么。
安妮老了,开始婆婆妈妈。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32
张小娴是不可以喜爱的,她的文章只可做消遣看看,赞叹或谩骂几句便好,万万不可往心里去。
不然所有爱情都可以完结了。
作者: 叉烧仔 时间: 2004-3-27 07:53
看到这么长我都晕了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7:54
这贴是没人敢看了,我自己打开都是硬着头皮的。。。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7 07:58
以下是引用nanamiyang在2004-3-26 23:32:00的发言:
张小娴是不可以喜爱的,她的文章只可做消遣看看,赞叹或谩骂几句便好,万万不可往心里去。
不然所有爱情都可以完结了。
但我觉得她分析爱情分析得很透彻~~我实在无话可说,记得高中时,迷她的散文和小说,迷得整个人都走火入魔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在那些故事里,走不出来....以后就不太敢轻易地去看了...但我还是很喜欢...
你说得对,喜爱她,所有的爱情都可以完结了..所以恋爱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看..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7 08:01
以下是引用nanamiyang在2004-3-26 23:54:00的发言:
这贴是没人敢看了,我自己打开都是硬着头皮的。。。
我今天之内肯定看完它.....给我点时间,我现在有点累~~
我顶你的帖啦~~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8:01
失恋时看倒是蛮好玩的,觉得全部命中。。。然后就觉得失恋根本就是应该的了,哈哈。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08:03
以下是引用darlingDL在2004-3-27 0:01:00的发言:
[quote]以下是引用nanamiyang在2004-3-26 23:54:00的发言:
这贴是没人敢看了,我自己打开都是硬着头皮的。。。
我今天之内肯定看完它.....给我点时间,我现在有点累~~
我顶你的帖啦~~
[/quote]
你真支持我!!感激涕零了。。。。我自己都没耐心看完了。。。听了你的话,我决定再给安妮个面子,把它看完。。。虽然她不会在意的,哈哈。。。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10:16
还是要自己顶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7 10:51
对不起啊~~我刚才有事..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12:08
我没责怪你,嘻嘻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7 12:58
对着电脑看很难受啊.....我有点看不下去了..
作者: 阿人力 时间: 2004-3-27 14:10
好长的贴~~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7 16:05
呵呵,大家要是穷极无聊了再看吧。。。。嘻嘻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8 18:08
我厚着脸皮再顶一下。。。寒。
作者: stevenmxm 时间: 2004-3-29 02:46
累了个半死,还是没看完。。。。。不过自我感觉也对得起搂主了!!!嘿嘿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3:42
你对得起的是安妮宝贝,我只贴了2,3分钟,她大概写了3,4个月吧,哈哈~~~~~~~~~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3:42
说实话,我自己都还没看呢。。。。。。(不要砸我!)
作者: stevenmxm 时间: 2004-3-29 04:32
倒。。。。。。。。。。害我看了半天。。。。。。。。。。。。。。。。狂晕。。。。。。。。。。。。。。。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6:26
呵呵。。。。。我有空就看。
作者: stevenmxm 时间: 2004-3-29 07:16
恩,加油努力!!!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7:17
呵呵,安妮怎么写了那么长啊~~~~~~~~~~~~~~~~~~~~~
作者: stevenmxm 时间: 2004-3-29 07:34
想象力丰富的说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9 07:47
她的饭碗啊..
作者: stevenmxm 时间: 2004-3-29 08:04
恩,有道理!!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9 08:07
我也看了一点...看不下去..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9:15
唉,我也看不下去啊~~~~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9 09:17
帖个张小娴的吧!!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9:20
好,我来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9 09:21
WAITING....
作者: nanamiyang 时间: 2004-3-29 09:59
真的是速食时代了。。连文章也看短的,长篇大论没有市场了。
作者: darlingDL 时间: 2004-3-29 10:00
哈哈..
作者: Kiss_Cat 时间: 2004-4-7 17:24
以下是引用nanamiyang在2004-3-26 23:29:00的发言:
原来长篇对安妮来说真是负担过重,。。。在最后竟觉得要一一解释才可让别人让自己知道写了些甚么。
安妮老了,开始婆婆妈妈。
一口气看完了!
不觉得杂乱,写的很有条理~~
比她前面写的书成熟许多~~~
不错不错,没想到她的作品也有些好的[em10][em10][em10][em10]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4-7 9:26:05编辑过]
作者: stevenmxm 时间: 2004-4-8 04:20
她有多少咚咚可写啊。。。。。。。。。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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